01

 

也許會凋零,但不是在今夜。

 

 

 

兩天前。

 

風雨欲來。朴智旻在連絡本寫下這四個字,班導師問他,他都忘了自己為什麼這樣寫。

 

「家裡有不開心的事?」班導師問。過度擔心的神情,怕眼前的少年感覺不到。

 

這最後的一年,誰都不許有差錯。他想班導肯定是這樣想的,其實誰不這樣想。朴智旻卻覺得她有點太小題大作了,只是隨筆而已,他這麼回答,只是想寫下自己當下的感覺。

 

「智旻,有什麼事都可以跟老師說。」她笑,他覺得她笑得勉強。

 

是啊,的確,有什麼事都可以跟老師說,但說了又怎樣,不說又怎樣。不說的日子也過地一樣好,所以好像沒什麼特別必要。

 

不過老實說,還真想看看班導知道這所謂的「事」之後會有什麼反應。她那麼一個正經八百的女人,總起個大早將長髮紮成大大的垂辮子,那散開來毫無輕重的縷縷烏絲,綁在一起卻是沉重了,一如她向來堅持的師德,扯著她的頸子過活。

 

她總期許自己面面俱到,認為那是班導應該做的,有點火入魔。一個班四五十個學生,每個月一次電訪,長假前一次家訪。時間在她身上好像不自己的,有人稱她史上最勤奮班導,她當那是稱讚。

 

大人怎麼都這個樣子,越覺得自己社會化了,越看不清排山倒海、撲面而來的社會話效應。

 

但他並不討厭她,她也並不太讓人討厭。只是她毫無幫助,朴智旻對毫無幫助的人不感興趣。

 

「老師,我真沒事。」少年的煩惱全夾在那一句話裡,不留絲線給人拆解。

 

他說完,還勾了勾嘴角,扯了個笑。笑淡淡的,連酒窩都沒擠出來,只是線條,可以被輕易擦掉。

 

「沒事也可以找老師聊聊,最後一年了,開心不開心的都別憋在心裡。」她在關上門前仍補充了一句。

 

真可怕,大人的話怎麼都一摸一樣。那句與昨晚餐桌前父親的口吻如出一徹,根本是一個靈魂放在不同的兩個殼裡,機械般地,一字不漏地照著稿讀。

 

教室的門關上,朴智旻看著她離開的背影才又笑了。那些少年維特的煩惱,還不都是你們這些大人惹出來的。他這麼想,接著寫在筆記本裡。

 

筆沙沙的響,一個字,一句話,都代表著他。他想起那個人常這麼說,字句就代表著一個人。

 

「有時候,我們得把嘴巴閉上,好好地把自己寫下來。」他想起那個人這麼說,他總是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。

 

今晚是家長日。都成年了要什麼家長日,孩子們自己簽聯絡本簽到都要忘了誰才是家長。不用看都能毫無差池的字跡,諷刺的讓人想起,孩子還是像爸媽那句話。

 

「智旻最乖巧了,高二最後一次的大考突飛猛進,到現在都沒掉下去。」班導師邊說還邊驕傲地點頭。

 

朴智旻冷冷看著她,在心裡下決定,從現在起要叫她大辮子女人,那辮子讓人看得煩。

 

「之前就是語文這科一直不行,想不到緊要關頭前竟救了起來,可喜可賀。」她一人津津樂道,朴智旻父母一臉欣慰。

 

誰不希望自己孩子好,尤其是從不好變好。大人們真可憐,連冀望都那麼相向。大部分大人都在活得不一樣這塊失敗了。

 

笑聲此起彼落,一來一往,沒人注意到朴智旻聽到語文兩字渾身震了一下,筆都掉到了地上,滾啊滾到旁邊椅子下去,停在一雙極為好看的手下。

 

「葉班導肯定又在誇我了,明明說好別這麼客氣的。」

 

好看的手連著長袖襯衫一路連到衣領上,純白的衣服外罩著卡其羊毛衫,領帶都是卡其色的,那人就是顆溫柔可靠的樹。

 

他一笑,嘴角兩個酒窩見人,周圍的空氣都會甜潤起來。

 

「唉呀,說人人到,鄭老師來的剛好。智旻爸媽,這就是我正想提到的大功臣,智旻進步還都多虧了鄭老師。」大辮子女人幾近花癡地笑。

 

「別了別了,大功臣這頭銜我真受不起。我只是個該做什麼做什麼的語文老師。」

 

男人笑,不掩嘴,他笑的樣子好看,人人也都笑了。語句透過窗外的晚風拂過來,春風化雨啊,他調笑著,氣氛拿捏剛好。沒人不喜歡他。

 

他身上有梔子花香,又像是果莓白茶,不是香水,倒像是剛從花室裡過來,香氣細細密密的流洩,沒讓人知道從哪兒散出的。他整個人就是好聞,在靠近前就能先聞到那香。

 

整潔的領子與袖口,帶有燙線的袖子與褲管,不起毛球的外衣,一絲不苟的裝束,得體的應對進退,誰不喜歡?

 

朴智旻在自己也沒注意的時候,卸下了方才厭惡的表情,繃著臉,坐地特別規矩。手不敢去碰被撿起的筆,那筆滾向他一些,他就閃躲,直到它停為止。

 

人說緊張就是這樣的,等你回過神,才發現把手指都掐白了,頸子也酸得可以。朴智旻看著自己的手,放鬆了力,默默撫了幾下,死白的指稍轉為粉紅色時,男人也離開了。

 

「智旻語文一直不行我跟他爸也是知道的,但他這孩子就是不愛看書,人家都說書看多了,語文自然好。」

 

「自然是的,看多點書是好事,不過孩子小,書的選擇方面也要注意。」大辮子女人說完,摸了摸自己辮子尾巴,溫柔的假笑。

 

朴智旻也笑,習以為常了這情況。適婚年齡卻沒對象的女人,稍微有點能力卻又不上不下的女人,好像就只能靠這樣自娛娛人了。

 

班導師這位置說來可愛,教得最好的科任老師去當便被稱為能人,不但不分身乏術,還面面俱到,到哪人人都說那老師厲害,那老師辛苦。

 

普通老師吧,穩穩當當就是那個缺,多你一個不多,少你一個不少,只差沒直接說你當班導比當科任好罷了。反正都不是最好的,去做些人人都能做的事就好。

 

大辮子女人是這樣的,不是那種上好的科任,她從前還是教化學的,她現在也教,但朴智旻想,她應該自己都知道做班導好得多。

 

「是啊是啊,我們倆老書讀得不多,可不就是到處聽人說說嘛。」朴母一臉慈祥。

 

「那是朴媽媽謙虛了。我聽說智旻已經填了志願上去,是城裡最好的大學,師資跟設備都是一流的。」

 

朴智旻突然停了思緒,腦中一片巨響,視線差點要糊了。

 

「是啊,這孩子不知怎麼的,只填那間,說一定會考上的,我們也就由著他。」

 

夏天還沒全過,大暑那天卻都沒有今天熱,總說幅射冷卻效應會讓夏夜更涼,朴智旻卻覺得悶。

 

方才客氣周旋過的男人還在不遠處,對著另一對家長說話。他是這個班的語文老師,今晚本來就該出現,同那些重點科任教師一樣,家長都要見過了才安心。

 

能不能快點結束這話題,他一面想一面掐自己大腿,手剛才給掐過了,再掐會留痕跡的,那人可不喜歡他身上有其他痕跡。掐腿也不是最好,出現在腿上的痕跡效果會比手上的嚴重許多,朴智旻真不敢。

 

「話說,我們鄭老師之後就是往那兒調呢!去年正式申請上助理教授了,等這班孩子畢業他就去。」大辮子女人聲音突然難聽了許多。

 

「是嗎?那好,那真好,以後我們家智旻可還有老師照顧了。」

 

快閉上嘴巴妳們,求求妳們了。

 

「唉唷朴媽媽妳這麼說,我還不想成智旻就是為了鄭老師填的志願呢。」

 

怎麼這個樣子?這夏天的蟬怎麼不吵了?應該吵的,應該要更吵的。世界像靜了音一樣,朴智旻只聽得見兩人的談話,一字一句像紅墨水彈在他的臉上,措手不及,醜陋又張揚。

 

他轉過頭去,他知道男人在看他。冷著臉色,他不是在看他的眉心,他是真的一眼對著一眼望進朴智旻的雙眼裡,像對他狠狠投了枚乾冰,將他的全身上下、由外至內給急速冷凍了,連靈魂都不放過。

 

這夏天熱啊,熱得不像話,像身子在燒。朴智旻想著,想立刻把這感覺寫進筆記本裡,但筆被男人碰過了,本子在書包裡,身體想動又動不了,兩個女人的聲音煩躁死了。

 

怎麼全世界都跟他作對呢?這世界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跟他作對的。

 

這件事可不能到處說,他還想著親口說呢,怎麼能不從他嘴裡出去,怎麼能從不關事的人口中出去。

 

這不是朴智旻想要的,但他被硬塞了。

 

家長日後的第二個月迎來第一次大考,也可以說是倒數第二次,下一次就是最後一次。只有上學期有進度,過了後都是複習,換湯不換藥,看再多都是似曾相識。

 

成績今天出來,朴智旻早知道自己的排名,肯定不會掉的。他為此熬了幾個夜,信心滿滿,考卷發下來不用多久便答完了,像玩填字遊戲那樣,一點線索就能解到底,一題引著一題,都要懷疑各科老師這回佛心來著。

 

數學發完他就知道事成了,他從容的解開筆袋,甚至覺得紅筆在這兩個小時內都不會派上用場,除了用來畫勾。

 

「你說等等那題計算會不會送分?」同桌用的是氣音。

 

「說哪題?送什麼分?」

 

「就最後那題計算啊,大家都說無解來的,偏偏答案紙上要填的格是分數。」

 

朴智旻頓了下,瞄了眼題目紙上的最後那題計算。是那題啊,那題有陷阱,他頑皮地笑了笑,只有他自己知道是皮笑肉不笑。他其實想說他蠢的,或是想說答錯的人都蠢。

 

比如那個奉老二哲學的風紀股長就是,兩年都沒當成班代,蠢頭蠢腦的樣子他看了都替他可憐。偏偏他自己不那麼覺得,說話還特別大聲,尤其在考完數學後。

 

「我說那題肯定無解的,我做過好幾個例題了。」風紀股掌聲如洪鐘,一敲響,班上的人跟著點頭。

 

蠢的人說話都大聲,蠢的人也都喜歡附和。朴智旻收拾書包時還在想,真想快點看到他自打嘴巴的樣子,肯定很有趣。

 

他想著想著,激動地豎起寒毛,雞皮疙瘩磨在衣服底下,竟是另一層次的快感,他被這新鮮感嚇了一跳。

 

不過結果並沒有他想像的好玩,風紀股長臉皮真是夠厚,嚷嚷幾句再加個完全不好笑的笑話,也能逗得班上人呵呵大笑,連數學老師都捧他場。

 

太幼稚了這些人,等著在最後的大考時哭吧。但朴智旻沒得到安慰,自己也安慰不了自己,他討厭一片哄堂的笑,因為他知道融入不了。

 

太置身事外了,一點動靜都能引起他住意,比如書包裡手機的震動。

 

『數學課後自己去把內褲脫了,下節課到我辦公室來。』

 

太熱了這個夏天,熱得燒人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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