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6
那家米粉湯關了,金南俊在發動引擎的時候說。
車子一下震動起來,晃了金碩珍的眼睛,他還盯著那護身符看。他一回神,下意識向左靠了點,因為他知道那人倒車時會把手搭他座椅上。他喜歡這樣悄咪咪地靠近,就算不是在該親暱的時候也能觸碰到喜歡的人。他就是心細如絲。
金南俊好像沒發現他的小動作,他可能習慣了,反正金碩珍一直都是這樣。說不定他還會認為他只是某種童年陰影,所以習慣了在人倒車時做莫名的身體傾斜。他怎麼知道?他無從得知,他們並不是出生就認識。
護身符隨著車後退前進而左右搖擺著,上路前還畫起圓圈,金碩珍還是沒問他一句,他想那或許只是擺慣了的東西,他想金南俊可能都忘了,根本沒注意到所以連碰都沒碰,沒拿下來。
金南俊跟他說他去找他之前見到了訊息,從外面直接開了車過去了。
「關了?倒閉了嗎?」
他有些按耐不住的心急。
「不是,就是今天沒開,貼了休息公告在鐵門上。可能老闆年紀大了,人家也只是兩夫妻在做生意而已,多了幾天公休是有可能的。」
金碩珍聽完暗暗地有些放心,他真怕之後再也吃不到。
他們小學時晚餐常到那兒去報到,兩個小孩兒錢不多,多虧老闆賣得便宜。其實金碩珍有說可以到他們家去吃,他們爸媽也都認識,沒什麼不妥,多個人多雙筷子。但金南俊不想,他問他為什麼,他只說就是不想。
那時候兩個人一起放學,收拾好書包就往後門走,吃兩碗小的米粉湯,點一盤燙青菜,有時會加一盤豬耳朵或是滷豆乾,如果金南俊那天領零用錢,他會給兩人都買上汽水,可樂是他們的最愛,那時瓶裝可樂還四處都有。
「玻璃瓶裝的可樂最好喝。」
後來不出瓶裝可樂時都聽人說,瓶裝可樂跟鋁罐裝的配方不一樣,金碩珍都會說哪有什麼不一樣,他才不信那個,金南俊也總是笑笑的,因為他總覺得金碩珍說什麼都對。他那麼聰明,他怎麼會說錯。
還在一邊長牙的小孩兒,那時能體會到的只有傳說中最好喝的瓶裝可樂,他們無從比較,童年就是這樣子的,童年所有的體驗都是最初最美好的。童年也是無從比較的。
金南俊在金碩珍離開他的那三年常自己去吃米粉湯,可老闆已經不再賣瓶裝可樂了,老闆說經典包裝的可樂要貴得多,大家都寧願買鋁罐可樂喝。
他那次去也買了一罐,第一口感覺就不一樣了,可他還是告訴自己,沒有不一樣,因為碩珍說沒有不一樣。那人不在他身邊,他也還是把他的話記著,他知道他是真的喜歡他。
人們都說大家喝的是回憶,回憶中的瓶裝可樂的味道,就像童年一樣,真誠最初又美好。金南俊很認同,不過他更願意相信,自己喝的是和金碩珍一同擁有的,酸澀又甜苦的情感。
不過不管是前者後者都是一樣,都是一去不復返。
車向黑夜中前進,車窗緊閉,窗外引擎聲悶悶震響,像隻靜靜匍匐在快速道路上的大犬。金南俊開車技術好,停紅燈的時候不急煞,幾公尺前便開始減速,連踩下煞車都是緩緩的。
受了一天的胃疼,金碩珍坐著坐著慢慢也有了點睏意。剛好又是八點半,他一直覺得夜晚八點到九點之間是最舒服的時候,七點剛吃完晚飯有些太早,十點對回家來說又太晚了,一天就該結束在八到九點之間,若能在十點前躺在浴缸裡泡澡的話再好不過。
從他們上班的園區到金碩珍家開車不用半小時,路燈一盞盞落在金南俊的側臉上,金碩珍只覺得時間過得太快了。他車上還是熟悉的檀木香味,固定一陣子會更換香包,連放哪兒他都知道,就在手煞車旁的收納箱裡。
他還記得金南俊不喜歡人往那兒放飲料,所以兩個飲料底座從來沒用過。那兒會被打開,被放入新的香包,然後再關起來。可憐的底座們,他會這樣開玩笑,金南俊會說他可愛。
也許是因為心底有陰影緣故,金南俊刻意將車停在遠一點的位置,而不是直接駛進公寓的地下停車場。他想起上一次載他回來,那人怒氣沖沖地要他別開進去,那天他們鬧分手。
「不是說送我回家的嗎?」
「到了。」
是到了,金碩珍停頓了幾秒後才明朗。難道他還能要求他把他送到家嗎?上一次兩人在這的事他可沒忘,不是什麼好事。
「你如果又不舒服,記得去看醫生。」
金南俊側過身子去拿後座的公事包,然後在遞給金碩珍的時候這麼說。那人想掩飾聽見這句話的不悅,可又好似徒勞。
他其實想對他說,你不放心的話,那你帶我去看呀。可他心口不一。
「沒事的,你知道我就是這樣,又不是第一次了。」
金碩珍耍小聰明,他故意說地親暱,只有金南俊知道他從小就是這樣,這個他們共有的回憶,只有在刻意說出口時才能讓人感覺到強度。
語言是有力量的,他說這一句,無非就是想提醒金南俊,他是最了解他的人。
「既然自己知道就要小心點,你都幾歲了,哥。」
他突然用尊稱,這句話攻擊力是百分百。金南俊這人只喊過他一次哥,就在那年他不讓他去的聖誕前夕。
雖然最後見面了,但其實在那之前金碩珍推辭了很多次,那人說什麼都要去找他,說到最後兩人口氣都差得很,金南俊就不高興了,他說金碩珍不想見他才這樣說。金碩珍一聽當然也不高興了,他這些年來藏著掖著的情感都是為了誰啊?要這樣被糟蹋。
他說不過他,他也說不過他。金南俊有點累了,他說通話時間又要到了,那已經是他們第三晚爭吵。其實也沒真的吵起來,他們不會吵架,他們畢竟不是情侶,他們只能對對方說些酸溜溜的話,好像搞曖昧的人互相吃醋那樣。
金南俊喊他哥,是因為他的確比他大,他從前不用尊稱的,他說,對喜歡的人不用尊稱。
「呀,別喊哥啊,你這是隔應我嗎?」
金碩珍快言快語,他不知道他眼前這個一隻手搭在車窗邊的人,有沒有聽見他話中的哽咽。他希望沒有。
17
是真的入秋了,風吹來都是涼意,金碩珍眼眶裡一點點濕濕的東西在轉著,很快也就乾了。其實有什麼是過不去的?他連金南俊沒跟他認真說過分手就分手都不甚在意了。
根本沒有什麼事是過不去的。
他接過自己的公事包,金南俊碰過的地方明顯有些暖暖的,他相信是自己的錯覺,他才碰過那麼一下子,怎麼可能會暖,是自己想多了。也可能是因為天氣冷,空氣一冷,一點點什麼都能覺得特別暖,一個人尤其是。
「上來坐嗎?」
他不經意問一句,沒想過那人會答他。一整天了,金南俊一早梳好的頭髮撐不住地心引力地向下垂,突然像回到從前,從前金南俊都是長這個樣子的,他不把頭髮往後梳,他說髮蠟難洗。
瀏海後透出來的是熟悉的雙眸,帶著稚氣的笑,是金碩珍從小認識到大的男孩兒。那個男孩兒,總是對他比自己好,總是拿最好的給他,最擔心他,最放不下他,跟著他一起成年,跟著他一起體驗過這一生中最精彩的青春年華。
可那個男孩兒現在卻有了另一個喜歡的女孩兒,金碩珍後悔剛剛自己這麼問他。
「你不介意?」
「介意什麼?該介意的是你吧,你女朋友介意嗎?」
金南俊看著他,沒眨眼,將引擎熄了,解了安全帶從車裡出來,繞道他那一邊去。金碩珍就站在車旁,他一直以為自己是靠著車的溫度取暖,然而車一熄火,他卻覺得更熱,他想起金南俊以前教過他。
「不要在一天要結束時邀人回家。」
他以前教過他,永遠別對名字叫做金南俊以外的人做這回事,要不然他會瘋掉的。
「我從前怎麼教你的碩珍,不要做什麼事?」
他一邊說,一邊往他靠過去,越靠越近,直到沒有距離。金碩珍順從地望著他,完全不在乎這令人窒息的距離會帶來什麼下場。
「不要像我現在這樣。」
「你這麼說,其實是知道自己做了什麼吧?」
「知道。」
金南俊雖然只高出他一些,可總因為那一點大男人氣息,讓金碩珍覺得總是矮他一截。他抬頭看他,他的唇差不多就對在他的額頭上,好像只要再一句,吻就能落在上面。
在乎小竹嗎?金碩珍問自己。不在乎,他自問自答。他並沒有做出任何踰矩的事,還沒有,他還只是居心不良罷了。居心不良這種事是在心裡的,不外顯出來的行為都不構成犯罪,暫時還不會傷害到人。
「我送你上去吧,你不到家門口我不放心。」
這或許是這些日子來他對他說過最親密的一句話了,金碩珍在心裡著墨著。就連上次那幾條意義不明的訊息都沒有如此大的殺傷力,說他不趕緊把餐酒喝完那次。
果然人還是喜歡看得見聽得見的東西,在眼前活生生的。一如金南俊靠過來想再為他拿起公事包的雙手,光是指間的碰觸就能感覺到。人對溫度也是有記憶的,那是習慣已久的熱度,清晨醒來時撫上一旁的枕頭,假日沙發上另一邊的坐墊,都是名為金南俊的溫度。
他送他上樓,穿過幾層階梯就是大堂,金碩珍住的是酒店式管理公寓。大堂的電梯換了,他想金南俊一定不知道吧,可沒想到那人像走自家廚房似的一派輕鬆,走過去幫他按下樓層,再站回他旁邊。其實有什麼好驚訝的,這種新式電梯到處有,他們一起工作的那棟大樓也是類似的。
「你明天休假是吧?」
電梯門在這句話之後打開,金碩珍以為自己聽錯了,他還以為那人對著電話說話呢,他見他一直拿在手上擺弄著。
「是休假,但得去公司一趟。」
金南俊聽他這麼說明顯皺了下眉,露出了一秒懷疑人生的表情,感覺像是已準備好的東西被破壞了那樣困擾。他是真的困擾,想說的話確實都被打斷了,他在電梯門關上前走上前去,用手壓住了,們在他手上發出不小的聲響,管理員向這裡看了一眼,金碩珍對他笑笑示意沒事。
「幹什麼你?」
「我也一起上去吧。」
啊?不給人時間反應的金南俊大腳一邁就進了電梯,金碩珍被擠得有些踉蹌,他原本以為這空間只需要容得下自己一人。金南俊一靠過來,肩頭就在他旁邊,他甚至覺得自己能感覺得到他因呼吸而起伏的肌膚。
電梯門一開,JIN’S幾個大字便映入眼簾,那是找人特製的門牌,木頭製的小房子樣式,字就寫在三角屋頂下,是之前金南俊找人設計的。
金碩珍有些不好意思,不全全是因為之前的字不是那樣,之前門牌上寫的是KIM’S。他真正不好意思的是,就連分手後要改名牌,也還是選了同樣的那一家。
「明天我們一起吃早餐吧。」
金南俊對於門牌的改變沒多大興趣的樣子,金碩珍懷疑他根本沒看見,或者說,看見了又怎樣,情侶分手後將一切有兩人聯繫的東西通通剷除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。
「我說了我明天得回公司,而且不知道要用到幾點。」
「但是你自己說,要每天請我吃飯的。」
有點好笑,金碩珍看著眼前這個跟他差不多身高的男人,從前一起讀書的時候都沒見過他這樣賴皮,人怎麼會越長越倒退呢?
門就在後面,他問他,到底讓不讓人回家?金南俊不知道,問這個問題的人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。金碩珍微微攢起了手,在他眼前的這個人,離得他這麼近,卻又這麼遠。他看著自己說話,那雙眼和那雙手,他抬頭就能看見,伸出手就能牽了。可現在的他不是他的。
「金南俊,如果沒有那三年,我們倆的關係還會像現在這樣糟糕嗎?」
廊道裡太安靜了,金南俊肯定有聽見的。
不知道為什麼,金碩珍突然好想跟他說,那三年他並不好過。而在他們重逢之際,終於了,終於等到這個終於,金碩珍卻說不出什麼要緊的來,他想金南俊肯定也是。
那三年之後他們還是在一起了,約定俗成的,像瓊瑤故事裡約定好戰爭結束了就回來娶你一樣,不過問那些彼此不相見的日子裡發生過什麼,畢竟那些都比不上重逢來得重要吧。
「你還是一樣的好看。」
金南俊這麼說,朝著他笑,金碩珍聽了卻有點想哭。他當初的不告而別,而後並沒有凱旋而歸,也許是他自己敏感,覺得自己不再有以往的自信了,他覺得金南俊語中帶著刺,帶著可惜,帶著一切他所能想像到的不太好的東西。
好看,不是說能力,也不是內心,僅是形容他的皮囊。他覺得金南俊忘了,當初還是他先告白的,當初還是他對他窮追不捨的,是他冬夜裡把他往懷裡摟的。
他只是離開了三年,他卻只能對他說出一句好看了。
好看的臉蛋,像是記憶裡不曾被抹滅的某一塊頑冰,凍得叫人發疼。他再見他,已然說不出從前那些美好的形容詞了,他那張調皮搗蛋的嘴,只說得出這膚淺的事。
好看,好看,你還是一樣的好看。人人都想生得一副好皮囊啊,可金碩珍卻覺得自己的皮囊是種諷刺。
他對他說晚安,用喃喃自語的音調說抱歉,說自己不應該在這時候提起這些不開心的事,然而金南俊並不覺得困擾,他對他說,你要什麼時候想對我說這些都行,然後離開。
他關上門,門後的那幅畫還是一樣的,是他跟金南俊某一年過紀念日時去日本旅行被人拍下的,那人說是街頭攝影師,喜歡捕捉每個人不經意的樣子。
照片裡的兩人是真的放鬆自在得可以,他們分食著剛買來的還冒著熱氣的章魚燒,金碩珍吃第一口時燙著了,他真的太想吃了,金南俊笑他,為他抹去粘在嘴邊的醬汁。這一幕太可愛了,那個攝影師說,一個是皺著眉被燙著卻仍貪吃不已的男孩,一個是又心疼卻又叉好了下一顆章魚小丸子等著甜蜜餵食的男孩。
那張照片被放大洗了出來,一直貼在金碩珍的家門後,他說,經過一天的疲憊回到家後,只要看到這個就能再次恢復力量,金南俊也非常同意,他在那之後去選了個好看的框,將它掛起。
他們分手後,金碩珍想過要拿下來,可在第二個回家後看不見照片的晚上,他哭到睡不著覺。他之後又掛了回去,並且正式地向自己宣佈,他沒有辦法失去金南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