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那麻煩你再幫我跟家裡說那天我會到的。」
朴智旻微微垂著身子輕聲的說,掛上電話,轉過身發現鄭號錫不作打擾的看著他。他在這個「避難所」待了兩天,也還是整理不出一個恰當的情緒去面對這件事。
「告別式日子定了嗎?」
「嗯,在後天。」
平常就細軟的聲音這下子落得更小了,好像只要懷抱住他的人聽得見就行。鄭號錫心疼,用自己一雙腳把那雙小腳丫子勾起來放進沙發裡,用身體包住他。
他會陪他去的,那是一定,只是不知道怎麼好好開口。朴智旻有太多脆弱的時候是他錯過的,那些在他看不見的日子裡,特別是夜晚,最難受。想了想眼睛又開始犯酸,做為一個男人的男人應該堅強點啊,他對自己說。
「我們出門去吧,家裡的東西都被快你這隻朴小豬吃光了。」
一雙壞手伸進寬大的衣服裡揉揉捏捏的,奶音笑響了起來,手忙腳亂的防備。
「有人那天還說養得起我呢。」
那天的驚心動魄過後,鄭號錫攬緊了懷裡的人,答應要給他一個避風港,躲到他想走為止,在這裡雖說不上豐衣足食,但肯定是會衣食無缺的,然後馬上被捏了一下手臂,被認為太浮誇。
是有點浮誇,朴智旻已經不是從前他認識的那個小男孩,而他只是個將要升上次長的課長,三十好幾也不是說太老,但也真的拿不出什麼亮麗的東西好說嘴了,若是再跟身邊這個看不出年紀的小東西比起來,又是更下一層。
「……智旻為什麼就這麼喜歡我呢?」
鄭號錫把臉埋在他柔軟的後頸上,怕說地太自以為是,於是壓低了聲音。
朴智旻卻是給不出一個解釋。他可以讓這愛戀細火慢燉十年,可以見了面後想都沒想地給出自己,可以一路不停的明示暗示對方,但他說不出來為什麼。
你為什麼非得要他?非得喜歡他呢?金泰亨也這麼問過,只是口氣不像現在的鄭號錫那樣溫柔。
喜歡本來就是沒什麼特別理由的,愛也是。他最後這麼回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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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買點麵吧,老是吃飯的,真的覺得有點肚子了。」
朴智旻拿起一包真空包裝的烏龍麵仔細端詳,另一隻手不自覺的壓在肚子上。鄭號錫被這一幕萌到了,拿起手機快速地拍了張照,再收進口袋裡,笑地一臉陰險,然後若無其事地走近。
「買一包得了,不是我在說,旻旻其實真的有點瘦。」
暱稱一上線,那人就紅起小臉來,像隻受驚的小鳥,看看他又看看四周,怕有其他人聽見似的,最後在他身上落下一拳,低著頭去推推車,漸行漸遠,最後還是在結帳時才碰得見。
「你先結這些吧,我去買點東西。」
鄭號錫聽見了只答說好,檯面上滿滿的東西讓他分不出神去看朴智旻上哪兒去。
前幾天下了那麼一場雨,又大又久,這兩天開始天氣卻是好得很。鄭號錫坐在車上等,開了窗就是一陣舒服的風,暖陽和煦。他遠遠就看見了朴智旻,穿著他的米色襯衫跟十年前的淺色牛仔褲,還得繫上皮帶才不掉褲子。
「號錫,這裡!」
他舉起手,在幾公尺外這麼喊,上午時光竟吹起夏夜的風,絲絲沁涼流進鄭號錫心裡。想好好愛一個人,想好好愛他,他現在只有這個想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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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不是說今天煮日式烏龍麵的嗎?」
朴智旻一臉疑惑的對著那個自告奮勇要煮麵的人,那人剛一到家,滿袋的食材都還沒放進冰箱就去拿外賣單子,還指定了時間,撥完電話後似笑非笑地朝他走來,把他打包帶走。
等被摔到床上後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,朴智旻咯咯咯地笑,完全沒出力的推拒身上這個說發情就發情的壞男人,嘴上嚷嚷著還我烏龍麵,我要吃烏龍麵啊鄭號錫。
未填飽肚子的性愛要有時間觀念,一輪溫柔的情事過後,雙雙進了浴室,以洗澡之名行膩歪之實,之後再整理一下,外賣也到了。
是壽司,鄭號錫點外賣不習慣熱食,說送到時若是冷了會影響用餐心情,也不點生魚片,放久了會長細菌。朴智旻太餓了,拿起筷子一次夾了兩個壽司放進嘴裡,想故意說說他的外賣習慣很奇怪來懟他,畢竟剛剛才在床上被欺負過,但又想到生魚片放久了長細菌這可是自己從前教他的,所以喝了口味噌湯,把話給吞了回去。
「智旻為什麼,大學的時候不告訴我家裡的事呢?」
鄭號錫早就想問了,他想過,其實在床上問最好,身體摟著心貼著,什麼話都好說,但他總是錯過了時機,剛才也是,想著如果說到一半外賣到了,壞氣氛就不好了。現在其實也不是最好的時候,朴智旻看了看他,咬了咬嘴裡的壽司,有點食之無味地嚥下。不過也沒有所謂不好的時候吧。
從小受最好教育的朴智旻其實很少保有自我的機會,一直到他成年懂事後才知道何謂夢想,也認知到夢想應該付出多少努力與代價才能實現。他像一般有錢家庭裡的小孩一樣,拿某些東西做為賭注,換平常家庭的小孩擁有最多的東西,自由。
那種自由不是物質也不是情感的,不是想玩就可以出去玩,也不是想戀愛就能戀愛那種,那種自由是心靈的,旨在追求最根本的自己,他說他覺得最能做自己的時候就是跳舞,所以父母在這條路上從未阻攔。
「不過上傳影片就不是了,那算叛逆。」
朴智旻吐出舌頭笑了笑。
他一共叛逆過兩次,一次是上傳了自己跳舞的影片,並在圈內造成不小的話題,以致時常接到參賽與擔任評審的邀約。這不是好事,他的夢想該是低調的,該是不影響未來志業的,而他被設定好的未來志業就是進家裡的公司。
第二次呢?鄭號錫問,拿起湯碗要喝。
第二次是喜歡上號錫,他說,有點無奈地低下頭。鄭號錫停了動作。
「背叛自己的夢想總要有點代價吧。」
朴智旻苦笑,伸手去夾壽司,手指微微抖了一下。
不是因為你才不跳舞的,他澄清,你並沒有影響到我什麼,放棄夢想是,愛上你也是,都是我自己的決定。那聲音很溫柔,像纏綿時耳邊的細語,不想說得太大聲,怕失了美感。
代價是在感情中受傷害嗎?鄭號錫說服自己不去這麼想,但朴智旻似乎就是這個意思。
那口湯還沒喝下,一股滾燙的東西卻從體內湧起來,是種大徹大悟的情感,比金泰亨對他的咆嘯還要兇猛,比雨中朴智旻的眼淚還要沸騰。
都是選擇啊,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選擇。
朴智旻把責任都往身上攔並不是因為他大愛,是因為他是個比誰都還要成熟的人,代價這兩個字之於他早已太透徹,在有限的自由下成長的他,對遊戲規則再熟悉不過,用這個換那個,在之間權衡得失,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。
他也許用了測驗滿分換不用上才藝課的下午,讓他可以在小花園裡挖土放風箏。用比賽優勝換一個掌上型電動,就算是會被限制時間的使用。甚至用一整周的不挑食換周末一杯可樂,一杯就能喝上一整天。
他用了未來換大學的自由,說好畢業後就會進公司幫忙,希望在這四年,家裡都不會有任何干涉。但他卻失足掉進的愛情的泥沼裡,越想爬出來就陷得越深。
「我第一眼見到號錫就知道了,這輩子我都要看你跳舞。」
朴智旻眼裡有水波在流動,閃閃的,鄭號錫卻是讓他失望了,抱歉地對他笑,朴智旻說沒有的事,每個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,堅持跟放棄都是一條路,只要最後有好好走完就好。
他訕訕地問他,其實分手後也是可以進公司,也是可以再把路給走回去的不是嗎?你還是可以做一個好兒子,然後把他這個負心漢給忘掉,為什麼要說這是代價呢?
「……22、23歲的,其實差不多可以企業聯姻了……」
朴智旻越說越小聲,鄭號錫想起來那天他說的相親,突然想打自己一巴掌。那是他沒見過的世界,在那個世界也有他不認識的朴智旻,過著他想像不到的生活。但現在在他眼前的朴智旻毫無保留,笑笑地對他說別想這麼多,都過去了。
「我還是你的智旻啊。」
他笨拙地摸摸自己的臉頰,好像在說我跟大學時的胖胖臉其實沒差多少。鄭號錫坐了過去,拉下他的手吻他,將他按在沙發裡。
他對他說我想在這裡要你,他沒拒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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兩天後的天氣仍舊是那麼好,鄭號錫拉開窗簾讓陽光透進來,走進浴室把朴智旻頭上的小烏雲趕走。
「沒事的,有我陪你一起。」
說完順手拿起刮鬍刀,卻被他擋下了。他說,讓我來吧,然後走出去拿了昨天在超市旁買的東西回來,是傳統刮鬍刀,跟大學時一樣的。鄭號錫疑惑又新鮮地問東問西,卻被堵住了嘴巴,乖巧地拿著捂熱的毛巾,抬起頭。
他發現自己再也使不出那個魅惑的眼神看朴智旻,從前他那樣是因為他覺得對方需要他,愛慕他。現在的他無法再如此囂張地被愛,開始學習什麼叫做給,從謙卑地回應他的愛做起,所以他溫柔的垂下眸子。
「說起來,為什麼智旻喜歡給我用傳統式的呢?」
這樣你才會依賴我啊。但他沒說,只在他喉結上親了一口。
西式的墓園總是給人寧靜,但朴智旻內心亂得很,即使車停得很遠,即使被鄭號錫緊緊牽著。他要他別怕,有他在。當然在這句話前他們就討論過要不要一起出席了,說到底他不放心讓他一個人,也不願讓他一個。
朴智旻將車門關上,只是立在車旁,朝那裡望去,微微背著光。
「智旻啊,我們在一起吧。」
鄭號錫說,那聲音穿過涼風,乘著陽光灑進朴智旻心裡最灰暗不安的那一塊。
沒有太早也沒有太晚,或許應該在浪漫的時候說,或許不該,不過沒關係,人是對的就好。
「好啊。」
他只答,沒回頭看他。有暖暖的東西在喉頭卡著,然後流到四肢去,那些最脆弱不堪的過往瞬間融在一起,將破碎的地方一處不漏地填補起來,再被鑄成一個叫做未來的模樣。
「好啊,號錫,讓我們在一起。」
鄭號錫走上前去牽他的手,往該去的地方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