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2


冬天的冷空氣不停由窗戶外衝進來,野獸的苦嚎覆蓋在皮膚上,重得讓人幾近無法呼吸,像光裸的背上披了條溼透的大浴巾,每一個細胞都面臨著悶斃,無聲地叫囂著,豎起了寒毛。


金碩珍久久無法言語,他的大腦還接受不了這過度荒唐的資訊,他覺得自己實在是太愚蠢了,在自己的世界裏頂多就是婚姻吧,還不是每個人每個地方都做得到的,甚至可以說是他們這一類人最遙不可及的夢想之一。


他愚蠢到忘了,在另一個世界裏,美夢成真的婚姻後還能夠有組織家庭這一更臻完美的人生大事。


過長的沉默讓這個深夜更難熬了,金南俊並沒有預期到今晚的他會向金碩珍攤牌,在毫無準備之下,他甚至沒像閔玧其演練過,他什麼都跟他說,他也什麼都會幫他想辦法,可這次他只有自己。他喪氣地捋過自己雙鬢旁過長的頭髮,頭都快垂到了雙膝之間,未繫上的褲頭綁繩空蕩地晃著,兩個結碰在一起又分開了,反覆爲之,不思疲憊,就像他跟金碩珍一樣。


他們之間的故事太過於平凡了,平凡到拿出來說都未必有人會想聽,時間的跨度太漫長,累積的回憶太普通,他們甚至沒有什麼大起大落,連分合是常態。除了這一次,這一次到底是什麼,他也不知道。


那個他深埋在心裏的祕密,只有閔玧其知道,他不知道那人有沒有對鄭號錫提起,他倒覺得無所謂了,如今他最想隱瞞的人都知道了,這祕密又有什麼意義了呢?


金碩珍不會要他了,他很肯定,因爲他無疑是背叛了這一段美好的愛情,即使再怎麼俗套,再怎麼歹戲拖棚,愛情都還是愛情,只要雙方還願意留下,愛情就該是美好且不受侵犯的。可他壞了這遊戲規則,他覺得他們不可能再回得去了。


「我呢?」


不知道過了多久,挾著濃濃的鼻音,金碩珍終於開口了。金南俊沒聽見他哭,可他也不敢轉頭去看他,不敢迴應他,他側著身,只看見那人沉沉地向後倒進堆高的枕頭裏。


沒有人知道金碩珍是怎麼想的,甚至連金碩珍自己也不知道。在金南俊開口前,他從沒想過自己對於答案的想像竟會如此不可理喻,他設想過太多的可能,每一個可能都能將他往萬劫不復推去,可他卻沒有想到,最後的答案揭曉,他反而如釋重負。


是個孩子,竟然只是爲了一個孩子,這個完全與威脅沾不上邊的名詞,就算那是屬於金南俊的。天哪,對金碩珍來說,天知道他設想過最嚴重的結果其實是分離。分離是個代表失去的絕望代名詞,他沒想過會是個附加,那個孩子對他來說,可以說是得到。


他最怕什麼?難道不就是金南俊離開他嗎?不就是怕這前前後後、林林總總十幾年的累積全都化爲雲煙嗎?他曾試想過無數次這種情況,試問過無數次自己能不能承受這後果。


不能,他不能承受這後果。他怕死了金南俊真跟人家結婚去了,他真的這輩子,老實說吧,金碩珍這輩子,就是真真怕死了金南俊會丟下他。


如果不是這樣的話,那他就什麼都不怕了。


「我呢金南俊?那我呢?」


「……碩珍?」


大概是問他,那我金碩珍算是你金南俊的什麼吧?是這樣嗎?金南俊猜測著,除了這個沒有其他可能了,他那失落的樣子想表達的不就是這個嗎?算是徹底對這個人失望透頂了吧?可那清澈的瞳仁裏又帶了點期待的閃光又是爲了什麼?


「你是我最重視的人啊……」


「金南俊。」


「嗯?」


乖巧的大狗狗,瞪大著雙眼乞憐地向著主人,試圖求取失去的所有的東西,就算是一點點敷衍的疼愛也好,只求他別把他丟棄了。金南俊一直以來是抱著怎樣的心情面對他,如今一覽無遺,金碩珍明顯地,覺得左胸口疼得要命。


「可是我,也出軌了呀。」


「什麼?」


「你聽不懂我說話嗎?我,金碩珍,跟你,金南俊,在一起的時候,跟其他人上牀了你不知道嗎?」


他對著他吼叫著,氣急敗壞地,像是個恨鐵不成鋼的父親吼著自己的孩子,用盡了他現在全部的力氣。他不懂爲什麼金南俊總這個樣子,總只看見他自己不好的,忽略了那個與他日日夜夜在一起的人,一樣並不完美。他明明該是最懂他的人,是見過他最醜陋難堪的一面的人,他愛他,不該是因爲覺得虧欠他,而是他真的愛他的所有好與不好,這樣纔是對的。


金南俊不可置信地望著他,眼白圍繞著深褐色的微微顫動的眼珠子。金碩珍與其他人發生過關係是一回事,他男友與其他人發生關係則是另一回事,在他的認知裏,所有事都是發生在分手後的。


如今金碩珍拿出來說,無疑就是想什麼都往自己身上攤,他金碩珍今天就是要把所有事都推給自己,他不要再讓金南俊覺得欠他,不要他再有愧於他們之間的愛,有愧於這段感情。


俗話說付出的有多深,分手後需要療傷的時間就有多長。可分手是一個時間點,可以精準得令人害怕,因爲在那之後的下一秒開始,兩人便已毫無關係,那甚至可以不必取得共識,只需要一方的選擇放棄。


「我不是都已經做過對不起你的事了嗎?」


金碩珍拉開棉被,虎口壓在喉結上,彷彿這句話說完他就要瘖啞。金南俊近乎是反射地彈起身子撲向他,將他向被窩裏更深地陷進去,直到兩人都難以呼吸。金南俊才終於明白了他的意思。他一直不覺得自己是個浪漫的人,就算情感在他身上經過歲月的洗禮,已經可以發揮得淋漓盡致,但對於他所愛的人,好像永遠都無法拿捏得瀟灑得體。


他們兩個,總以爲對方在意彼此的什麼,獨自地以爲著。


金碩珍應該要在乎的,在乎金南俊在他們倆失去聯絡的那幾年,愛上了另一個女人,還有了孩子,瞞了那麼多年一句也沒有提起過。那太過分了,他明明說過這輩子只喜歡他的,他在那年的聖誕樹下發過誓的。說謊是長大後的副作用,那時候的他們都還沒有長大,所以不可以說謊。


金南俊也應該要在乎的,在兩人都沒說好正式分手的情況下,就上了另一個人的牀,甚至將人介紹給了他認識,光明正大地玩弄他。他應該要看出來的,像俗套的電視劇那樣,將第三者壓在地上痛打,質問他爲什麼要這樣對他。


可愛情是什麼呢?即使在這個世界裏的你十惡不赦,對我而言你永遠價值連城。


誰在感情的世界裏又能真切地保持潔身自愛呢?誰在誰的眼裏都不可能完美,愛這個東西,美其名也只是個來自賀爾蒙作用的內建濾鏡,沒人知道他的最大作用,而且時限不定。


清晨降臨得毫無聲息,兩人摟著說了好久好久的話,金南俊說那個善良的女人,說他的女兒,金碩珍說他與金泰亨,說他們還差點在法國結婚,也說了自己母親大病的事。金南俊終於知道爲什麼兩人有機會能再相遇,那一個雨後的下午,是金碩珍最需要依靠的日子,一個不得不歸鄉的旅人,上天居然在那天讓他巧遇了他最不敢見卻也最想見的人。


由笑聲到哽咽,已經記不起上一次這樣是什麼時候了,金碩珍說,配上一聲嘆息。帶有祕密的他們都怕長談,怕說到了不該說的事情,得用其他東西來圓,怕自己不敢說,怕對方不想聽,怕散了。


「我真的很愛很愛你。」


雨後的鳥叫聲挾著暖陽而來,沒有聽清楚是誰說的,金碩珍又睡著了,大腿隔著棉被夾著金南俊的,他被迫心甘情願地動彈不得,想起了自己最後那封一直沒有成功寄出的信。


信裏寫到,這世界旋轉混亂,而我只以你爲軸。


可他不知道的是,金碩珍對他也一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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