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閔玧其再一次見到金南俊,是他久違一次的親自上門送貨。前者打趣道:「都送上門了你要是不要?」可惜後者一點興趣也沒有。金氏的居家服都好像,閔玧其說。說像是因為也看過金碩珍居家的樣子。
「你去過碩珍家?」金南俊撓撓頭,他頭髮很亂,後腦勺那幾撮亂翹得像枯枝。
「看過金碩珍在你家醒來算嗎?」
「唔?」
水杯卡在唇邊,金南俊皺起疑惑的眉頭,還以為自己聽錯了。閔玧其不太想再去跟他計較他海馬迴不夠強大這回事。他不知道來過他家幾次了,數不清,次數多得可以跟他撞見從他臥室出來的金碩珍相比。
金南俊不知道在閔玧其心裡,對他與金碩珍的定義是什麼。他們倆還是大學室友時,他就知道有金碩珍這個人了,只是金南俊大傻一開始不是很願意分享。他說那個四肢簡單頭腦發達的人,不太會表達情感,大傻無法反駁。
『是個男的吧?』菸被點起,閔玧其那時癮很大。
金南俊有點嚇到,停下了敲打論文的手指,雙手僵在半空中的樣子讓他看起來有點可笑。
『什麼?』
『我問你,那傢伙是個男的吧?你手機屏幕那張照片。』
八月的風由窗外吹來,夏天到了一半,雙人房裡微微透進蟬鳴,窗簾被風吹動沙沙地響著,安靜到令人難以思考。金南俊下意識望向自己的手機,腦裡浮出他每一天都會見到的屏幕樣子。他有些不知所措,他沒對閔玧其說過任何什麼。
『有什麼關係,難道你以為我會介意?』主動提問的人不以為然,屁股坐在書桌椅上,雙腳卻翹到床上去,舒舒服服的樣兒。
『⋯⋯』金南俊倒不是怕介意。
『織品系那個鄭號錫你知道吧?』
突變的話題,金南俊還沒緩過來,他還以為閔玧其會要他交代金碩珍的來歷。可能得耗上一晚,他原本這麼想。
『我們正在交往,雖然他不想公開。』
『噢?』
『所以我說了,有什麼關係。』
意外地,閔玧其沒有再繼續說下去。煙在他手裡自我燃燒,他並沒有多賞它一嘴,他在想事情。鄭號錫那名字在他們學校裡挺出名的,金南俊沒見過也聽過,聽說跳舞很厲害。他自己系上幾個常來借筆記的學妹會把那名字掛在嘴邊,說考完期中就要跟織品去聯誼了。
『希望可以見到號錫學長。』
『不過聽說他不去舞社時都窩在圖書館畫圖呢。』
『所以圖書館時常閉館了都沒人肯走呀。』
年輕的小女生都好可愛,金南俊這樣想,當然他心裡想的對照是另一個可愛的男孩。鄭號錫是個怎樣的人他沒能親身體驗,不過能讓閔玧其動心的人,他相信不管性格或是能力,都不在話下吧。
「穿穿看,雖然沒得再改了。」
閔玧其從大紙袋裡拿出半折的西裝收納袋,扣子一轉方向,西裝應聲彈開,直挺挺地自行展示出來。他特地選了挺身的布料,純羊毛做不出這種效果,適量的馬海毛不但能增加光澤,也能讓西裝自帶筆挺濾鏡。
「不是0687,閔裁縫?」金南俊咬著牙刷。0687是布料的代號,是閔玧其向來最喜歡的。
「那個用完了,沒有再進。新一季布廠那裡有新的料,我想試試。」裡台詞是,金南俊你是我的白老鼠。
金南俊是天生的衣架子,這幾年他的衣服,閔玧其沒有改壞過,當然金碩珍的也沒有。他算是他倆御用的。
「你跟金碩珍到底怎麼回事。」不是疑問語氣,他知道自己將一絲不差地收到回答。
「沒有什麼事。」
「沒什麼事你那晚能那樣嗎?死撐。」
裁縫的雙手滑過肩頭與腰線,專業的確認手勢。金南俊沒有答話,可能是被說中了,他這個只在床上對金碩珍耍嘴皮子的男人,在摯友面前卻只是個支支吾吾的孩子罷了。他作勢聳聳肩,轉移話題說西裝的版型還是一樣好看,閔玧其沒讓他。
「他知道十二月的事了吧?嗯?」
「啊⋯⋯嗯?」大男孩歪頭。
「幾個你介紹過來的同事說的,說在你們部門那是個大新聞。」
是嗎?是吧。說在部門裡還太客氣了,那整棟樓上上下下誰不知道。三十初的黃金單身漢,平時身邊都沒女孩子氣息,名車代步,名牌鑲身,即使都是低調的樣式,卻都是識貨的人一眼能看出的樣子。
要說金南俊的審美觀還是隨金碩珍的,要不是跟他久了,什麼場合穿什麼衣服,噴什麼香水,他一開始可都是一竅不通。整體來說還可以,可金碩珍那人,總愛說細節,挑他骨頭。皮帶得跟皮鞋同個顏色樣式,金南俊,你以為自已土豪呢?這麼穿搭還不如裸脫光了出門,難看死了。
金碩珍說話確實難聽,可難聽的話總是能記得久,像他對他說分手那樣,字字侵襲骨肉。
「那天他又跟我說分手了。」金南俊終於開口。
他其實很不想說,他總感覺那一天是他自己的底線。可他又能猜想到閔玧其的反應,要說那個總是皮笑肉不笑的人吧,卻總是對金碩珍比對她好,明明和他室友關係幾年的是他金南俊啊,可每回不管事情是壞是好,那人總是胳膊向外拐似地,只挺金碩珍。
「所以呢?」。
「那一天,偏偏是那一天。」
閔玧其瞇起雙眼,腦袋轉速特別快的他已經解答了。不是紀念日就是生日吧,其實日子都差不多。可他想,兩個人都不是血氣方剛的青少年了,金南俊賭這口氣做什麼,兜兜轉轉這幾年還不都是這樣熬過來的嗎?
「你知道金碩珍那人,字句無心。」他總是幫金碩珍說話。
「哥。」他總不明白他為何老為他說話。
他突然喊尊稱,閔玧其跟他是同年,那麼客氣做什麼。金南俊上一次這樣喊他,是警告他不要再靠近他的生活,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。那個常年睡不醒的慵懶男人,是最了解他的人。
「有屁就放。」閔玧其突然緊張,轉過身去收拾東西。
西裝早已被他收好掛進衣櫃裡了,連同兩件襯衫一件備用西褲,都是最新最好的款式。他也幫金碩珍準備了同樣的,他知道他們倆這輩子是分不開的,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這樣覺得。就顏色不同而已,他幾天前提醒過他,要他一定得親自交到本人手上。
「我真不懂你,有什麼事過不去的,都多大的人了,賭什麼氣,好玩嗎?」
「不是為了好玩⋯⋯」
「不是玩,那就認認真真地繼續下去,把話說開了,兩個人一起好好過日子。」
閔玧其一不耐煩就話多,大概是跟鄭號錫太穩定了,看不慣人風花雪月地過,尤其是那個叫金泰亨的人,想到他就沒什麼好印象,什麼花花公子樣,跟金碩珍一點都不相襯。
衣櫃的門被用力關上,飛了點塵下來。金南俊半坐在床邊,對他說,偏偏是那一天。
「不知道是不是碩珍忘了,我戒指都帶了,那幾天我們特別不穩定,可能我也把他逼急了,我急著想要他,我覺得自己從來沒有完完整整地擁有過他。」
「哥,你知道嗎?我想吧,若那天他從了我,我就給了,我什麼都準備好了,只差他一句願意。」
金南俊一直掐著假笑,笑起來像在哭,整個身體都很疼痛的樣子。閔玧其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,他站也不是坐也不是,他們不是艱難時刻靠在一起拍拍背的兄弟,他只是在一旁看著他,聽他說話。
「真的太久了,哥,我跟他拖得太久了。」好像有些哽咽。
「所以不清不楚的分手,我想這是我們都最需要的。可他還是那樣,兩個人格似的,一面觸碰著我,一面又厭惡我。」
不是玩耍的年紀了,幾個月來的推拉,深刻過幾年來所累積的。他金南俊可以扮演深情,可以不計前嫌,卻也能抽身地悄無聲息。他太累了,愛情從來都是需要雙向的,他一個人無法成就兩個人的嚮往。
閔玧其壓抑著自己呼吸的氣息,這裡氧氣太稀薄了,他甚至擔心金南俊會過度換氣。他和金碩珍之間拉扯的情感有太多,真的太多了。
「南俊啊⋯⋯」他走過去搭他的肩,他不想他繼續說下去。
他或許是害怕什麼。
「而且⋯⋯」
「夠了,金南俊,不用你再說了。」
他試圖阻止他,他是真的害怕,他害怕金南俊那個人是真的已經到了底線,他說不定真會對自己的人生妥協。
「而且小娜⋯⋯該會喊爸爸了。」而他還是說了。那麼高大的人,躲在自己的陰影裡,彷彿縮小了好幾倍。
閔玧其知道的太多了,有時候他都未必分得出來,這是好是不好。他只知道當初畢業後,兩三年的光景,他就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,物業登記是在鄭號錫名下的。
畢業典禮那天金南俊問他,明明一起讀貿易的,怎麼搞衣服去了。閔玧其失笑,習慣性地掏口袋,他忘了鄭號錫要他戒菸,身邊已經很久沒尼古丁了。
「我答應鄭號錫那傢伙要養他啊。」
他們那時差點沒了,鄭家不知道為什麼知道他倆的事,有阻攔是一定的,也是那時候開始,閔玧其開始反思他可以為自己愛的人帶來些什麼。不是每個人都能隨心所欲過自己想要的日子的,他既然要愛他,就得跟他綁一起。
他沒說,其實他最喜歡是玩音樂。可鄭號錫家境不是太好,閔玧其那人也捨不得他出去幫人打工,就算設計圖畫得好吧,不可避免還是得在人家手下熬個幾年,能不能出頭又是後話。
鄭號錫說他沒時間跟他耗下去,閔玧其說自己從沒想過跟他耗。
他只知道,大學專業四年的累積,完美的經商頭腦,在愛情腳下他卻只是個信守承諾的男人罷了。要重新學一個專業不難,手頭寬裕的他要在高級地段租一個工作室也不難,難的是雙方家庭的認同。抗爭最後算是成功了,可苦頭沒少吃過就是。
你要是問閔玧其,閔玧其會說他只知道這些。金南俊總問他為何老是相信他們會到最後,其實他真沒想過。他只是很自然地覺得,在這世道下,他們這類人的路是真的挺難走的。對深情的人來說更是。
那張屏幕上的照看上去時代久遠了,感覺就像是對著傳統沖洗照片翻拍的。金南俊在他印象中來去的那幾段感情,唯獨對一個女孩子稍微認真過,最後也是沒了。
他總認為他心裡住著一個難以抹滅的人。幾年後他終於認識到金碩珍,他才徹底明白,是什麼將金南俊這人的上半生鎖得死死的。
無奈兩人愛到最深處的時候,雙雙往泥淖去都在所不惜。而離開,往往卻只需要一個沒有人會過問是否合理的藉口。
「她沒要你負責,你又何必幫她做決定。」閔玧其慣性地掏口袋手勢。
金南俊眼神空蕩蕩的,其實他所有的餘裕,在他知道有金泰亨這麼一個人的時候,就用光了。即使他再怎麼不想承認,他與金碩珍那失去的三年,終究是有個人為他填補了。
又甚至那個人給他的,遠遠超過自己。可他又怎麼會知道呢?金碩珍從不跟他說這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