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
春天見尾,雨季便接著來。那雨像萬芳堂裡的翠玉簾子似的,帶著幼嫩青澀的綠,挾著冷風,青天白日下看上去也還是帶著一點慘淡。雨一連下了好多天,整個城裡裡外外都濕了,連人的心都不乾爽。
閔家大喜之日就在春祭前一週,恰恰好七天。人總說七是好數字。
「七巧良緣?」家伎班那兒傳來笑鬧聲。
春祭上他們得表演唱詩,還得說吉祥話,春神聽了開心,這一年才會好好照料大家。朴智旻走過,壓了一大團紅過來,一張張小臉蛋兒見了他都映出紅色,他那一身實在是太招搖。
「是七零八落。」比融冰時還要寒冷的語氣,由大紅袍子底下透出來。
管事一蹬一蹬地過來,幽幽地問他,是不非得這樣?那人聽了明顯不悅,挑起眉,問他哪樣?其實還能哪樣,人家大喜日子一身紅的去,司馬之心。
「我打扮了漂漂亮亮亮亮地去送他怎麼了?」
那人小脾氣又出來了,一字一句在紅唇下發得更酸了。可他怎麼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。刻意不刻意,問也不用問。
那日不例外的一路都是雨,紅色的棉袍子沾了水,像血一樣。城裡的人人幾乎都去了,幾個認識的都在一桌。鄭號錫遠遠的瞧見朴智旻就知道了,人人都說他誇張,可在愛之前,誰不誇張?對心碎的人來說也只是剛好罷了,可這只有鄭號錫一人明白。
愛戴的人也還是有的,有人嫌有人喜歡,朴智旻可以說是粉桃,也可以是血櫻,可以是來砸場子的,也能是算壓場的。他揮袖一入席,沒人的眼不往他身上放。
酒一輪接著一輪地來,身旁的人也並沒有擋,金家兩少爺在他面前自知理虧,這場子今日只能由得他任性。疼他如至親的鄭號錫就更不用說了,那人似糯米般的小臉都紅透了,他也一句話都沒說。
「擦擦臉吧。」他只這樣淡淡的,拿著沾水的毛巾在他臉旁晃。這場合帶不上小侍,他今晚得自己照顧他。
「我還沒醉。」
「沒說你醉,只是讓你歇歇。」
他遞給他,他推開,根本沒人說他醉,醉的人總是此地無銀。其實鄭號錫哪是不敢擋,他知道,他要是不擋,今天肯定得出亂子。可他要擋了,朴智旻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他。那人嚷嚷著,也還是抵擋不了醉意,酒氣太濃,場子太熱,他說他想出去吹吹風。
他要離場,鄭號錫突然說不出是好還是不好,他當然不希望朴智旻見著新人,他根本一點都不同意他今晚過來,這是沒有必要的折磨。那兩人早已說不上是有關係了,就算有,那關係也敏感至極,尤其是這場合。可他說要出去透透氣,他卻又莫名放心地讓他走。
他一走,再過一會兒酒菜也至中了,新人這時裹著一陣又一陣的樂音出場,誰也沒反應過來,好像刻意匆促的安排。金泰亨也是抬起頭才發現,大門口那陣仗是新人,他左右都找不到朴智旻,見到鄭號錫前腳剛回來,想著或許朴智旻後腳就快進來了吧。
酒一巡在主桌親友那兒,二巡已經到遠親,過三巡政商好友後就是他們了。鄭號錫明顯緊張起來,得去喊喊智旻,他心裡想,那人成晚的折騰,為的不就是這一刻嗎?他心底總覺得朴智旻是不想錯過的。
可他走不了,他目光停在了新郎瘦削的臉上,閔玧其本身就瘦,現在看上去可以說是披著布的人骨頭。他並沒有因為見到負心人愁雲慘霧的樣子而高興,他愛屋及烏,他像朴智旻擔心他那樣擔心他。
「多謝金家兩位少爺捧場。」
他還晃著神,主持已經來到這桌,身旁人聲鼎沸,他聽不見什麼人說話,彷彿只有主持有聲音。祝賀的話語嗡嗡作響,聽起來像在爭吵,金氏兩兄弟沒有開口,鄭號錫自己也沒有。他看著閔玧其,而那人看著地板。
新娘子很漂亮。鄭號錫最後這麼說,他們這群孩子裡,也好像只有他可以成熟到說出這樣的話。新娘子當然漂亮,閔家二少爺容貌也是聲名遠播地好,怎麼可能門不當戶不對,家財萬貫不需多言,相貌雖不能算是天仙,但也排在天仙之下不遠。有錢人不太有醜樣子的,老一輩的人都這麼說。
一桌桌的人起立又坐下,這兒閉上嘴了又該那兒張口,喜宴向來如此,只是個一成不變的儀式,這場合沒有所謂的歡樂,盡是規矩與聯姻。金泰亨這樣想著,手心開始冒汗,他在鋪滿紅布的桌下緊緊握著他心愛的人,慶幸他們不必這樣。
一跪二叩首,是否真能到白頭?只有兩個人自己知道。儀式都走完了,還不見人影,鄭號錫有些擔心,他走出酒席,只見到廊道上空蕩蕩的,風呼呼吹著,不遠處的池塘倒影著月光,彎彎的月影勾人心弦,像是會疼。
智旻?他輕輕地喊,不確定能在哪兒找到人,張燈結彩讓夜晚不似夜晚,他甚至不知當下是何時辰。他最後在後門的小巷旁找到朴智旻,倚在矮牆上,手上攢著一條暖黃色的手帕,如他所說,在吹風。春天後母面,風一下猖狂一下靜,他看不清他的樣子。
「你拿著什麼呢?」
「嗯?」
「我說你手上拿著什麼呢?」他記得他離場的時候並沒有帶著東西。
「沒什麼。沒什麼東西。」
他一面說著一面將手帕往袖裡塞,他對鄭號錫說謊話,他沒跟他計較。
「已經結束了。」鄭號錫試探性地說,那人沒回。再過了一會兒他才又喊他。
「智旻?」
「嗯?」他聽見自己名字,轉過頭。
月光照在他蒼白的臉上,一點血色都沒有,那是當然,血今天都在他那身衣服上了。風繼續無情地吹著,吹響了整個夜,樂音持續繚繞,這個夜的結束,對新人來說才是開始。
「已經結束了,智旻。你沒有趕上。」
他終於說出口,不怕他受傷。心已經沒了,要如何再傷心呢?朴智旻只是笑,彎起了嘴角,在月光下說話,像隻豔麗的花仙子。
「本來就是來不及的。」
13
那一夜悄無聲息地過了,朴智旻最後也還是沒有回到酒席去,沒有人問他,他自己也什麼都沒說。隔一天就是春祭排練衝刺的開始,會是個辛苦的一週,鄭號錫知道,所以他帶了簡單的行囊過來,在萬芳堂裡蹭睡。
那幾天朴智旻什麼都沒做,就是練舞,之外的時間只是正常的生活作息,除此再無其他,連放空的時間都沒有,汗接著汗,疼痛接著疼痛的練習著。
向來只要鄭號錫來,朴智旻說什麼都會把時間都給騰出來,要取消什麼就取消,成天在房裡說笑也行,連小侍都如此相熟,有時候僅僅他們三個都能聊上一天,幾壺酒水幾碟糕點,吃不吃是其次,人只要一開心起來,不會餓不會累似的。
可這回,輾轉已到了春祭前兩晚,鄭號錫都沒能跟他說上幾句話。兩人同睡在一間房一床帳上,但他總是睜開眼就不見人,眼皮重了那人也還沒回來,幾次搭上了,他喊他智旻,他也只是回他,號錫醒了?號錫累了就先睡吧。
他發現自己無法在朴智旻臉上找回之前那個他習慣的模樣,那人明明沒有變的,他這樣告訴自己,可他卻找不出與現在的共同點來。這七天以來,他像是不認識他,從前還能讀他的心呢,如今卻是一人寂寞的要死。
這直擊心臟的疼痛他無法釋懷,他只能說服自己,他還是那個舞扇時會翹小拇指的智旻,還是那個累了就不顧安危一個勁兒扭轉脖子的智旻。
他看見外頭的小庭院,他沒忘記那是他多珍視的地方,可如今青苔橫生,已經不美麗了,像現在的朴智旻一樣。他覺得他把所有的東西都爛在了自己心裡。
14
天一亮,鄭號錫才睜開眼,就看到準備出房門的人。他喊他,那人嗯了一聲回頭,走回床旁邊來。
「號錫醒了,不多睡會兒?」
「不了,跟我吃早茶吧。」
他伸手去拉朴智旻的手,不知道是不是陽光透進房裡的緣故,簾幕沒有遮住的地方直直地打在淨白的臉上,他覺得朴智旻不像真的在他眼前,他做過類似的噩夢,海市蜃樓般的虛無縹緲。智旻好像快要不見了,他說,眼睛帶著紅。
朴智旻的嘴唇幾不可察地顫了一下,說鄭號錫傻,不知他在說些什麼。他想起身,又被床上的人給拉回去,他只好半蹲著在床邊,幫他整理頭髮。他說,金泰亨那小子可真幸福,這輩子已經再無所求了吧。鄭號錫卻沒心情聽笑話他。
「智旻還沒告訴我,今天演什麼?」
「沒什麼,還不就是跳舞嘛。」
一個月了,他最後也還是沒有告訴他。萬芳堂管事說,智旻誰也沒說,表演項目的那欄一直空著,只知道是跳舞。
一進正午,陽光大了,佈置的旗子一竿竿地被升起,倒出的影子像在草地上組了個大籠子,裡面關著好幾隻豔麗的小花仙。一股莫名的惆悵緩緩濃烈起來,鄭號錫皺起眉頭,金泰亨問他怎麼了。
「今天是個好日子吧,泰亨。」
「嗯?那是當然,天氣很好。」
「天氣好嗎?」
「非常好啊,你看哪兒有烏雲呢?」
是沒有啊,天氣好到連白雲都有點兒難找,還是個不太有風的日子,連樹葉都不說話了。樂音悠揚,人聲鼎沸,可鄭號錫心裡悶著,因為他知道烏雲都去哪兒了。
午後一到,人差不多到齊了,一大片草地上擠得水泄不通。他想,文先生或許也在這兒吧,閔玧其呢?那人會來嗎?該朴智旻出場的時候,他又向左右看了看,金南俊隔了他兩個位置,旁邊沒人,再數過來就是金泰亨。向來是五個人的,他不習慣。
台子第一個音落下的時候,鄭號錫忍不住哭了,這幾天積累的情緒在那一瞬間衝關而出,不是因為失落於景色已非,而是那太過真實太過熟悉的旋律。
「是別姬。」
他幽幽開口,身體微微顫抖了起來。金泰亨挨過去他耳邊說話,號錫不舒服嗎?手怎麼這麼涼。
一聲聲不輕不重的背景音樂砸下來,那是乾淨力俐落的惆悵。別姬一曲是所有舞伎的禁忌,是只有舞伎才能夠分享的悲劇。
少年裘馬,意氣風發,那分明是朴智旻該有的樣子。可鄭號錫是他的知音,只有他能悲他所悲。
『我本是男兒郎,又不是女嬌娥。』
朴智旻唱一句,鄭號錫便唸一句。他舞動著血紅的袍子,袍子尾巴帶著紅羽毛,掃在鞋跟兒上,如飄動的彼岸花那樣美。淚水打濕了雙睫,鄭號錫看不清舞台上的樣子,他只記得開場時,朴智旻的一只手腕上繫著那條暖黃色的手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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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少爺要我將這個還給你。」
「不用了,那東西是送他的。既然都送出去了就沒有再拿回來的道理,他若不想要,大可丟掉。」
「不可以,少爺親自交待我,一定要把東西交到朴氏的手上。」
朴智旻眼動頭不動地盯著閔家小侍手中的手帕,是暖黃色的。隔壁的屋內響著的是大婚的樂音,他卻想起那是他跟閔玧其第一次同床時送他的。
雖是同床,可兩人卻是什麼都沒做,蓋著被子勾著腳談天。他們什麼都能談,閔玧其真是一個不喜歡笑的人,朴智旻都會開玩笑,說是因為他把笑都留給了他。
「你說什麼?」
「我說,玧其把笑都留給了我。」
閔玧其望著眼前那人的雙眼發呆,直勾勾地望進他從沒見過的秘境似的。他說,我真的好喜歡聽你這樣說話。說完將自已的嘴遞了上去,朴智旻攬著他的腰,廝磨著那片薄薄的嘴唇。
他忘記了,薄唇的人也薄情。
「如果我說我不想要,可以嗎?我不喜歡收回我送給別人的東西。」
他並不是刻意大聲說話 只是情緒控制不住。閔家小侍並沒有被嚇著,只是一時之間不敢說話了,他手裡僅僅攢著手帕,手臂有些顫抖,朴智旻注意到了,突然有點不好意思。
其實他們以前都是認識的,幾次他為他們守在房門口,他跟閔玧其之間的事他什麼都知道,可他卻因為自己的不堪對他發脾氣,他討厭自己。
「少爺、少爺說,就算朴氏不喜歡,就算朴氏生氣了,也一定得送到你手上。不管怎麼樣都一定要送到你手上。」
小小的人兒,才幾歲,說著說著就哭了,僵直著身體機械地朝朴智旻走去,停在一步之遙的位置,遞出了手帕。
朴智旻不敢看他,伸手去接,他自己也哭了,他真的很討厭自己這樣心細如絲。小侍剛那番話根本別有用意,到底還是閔玧其太瞭解他了,他知道他一定會生氣。憑什麼呢?憑什麼那人什麼都知道。知道我會難為小侍,知道我會對他撒潑嗎?
小侍最後走了,他還站著,手帕一直握在手裡。待鄭號錫走了出來問他,他才悄悄收起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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『小樓憑欄斷幽夢。』
這句來得太快了,鄭號錫想,他剛恍神了,或者應該這曲說不該舞到這句的。台上的朴智旻手中多了把劍,他舞劍不是第一次,可鄭號錫想的不是這個。
「不行,不可以。」
他站起來大喊,凳子都翻了。金泰亨被嚇著,拖著他的手臂喊號錫,可那人沒聽見,從人群中擠了前去。不行,不行,不可以。他舉起手大喊,朴智旻,下來,你下來。
『虞姬刎頸祭別離』
那一點騷動來得太晚,唱的已經繼續唱了。最後一句落下來,朴智旻在台上站直了身子,對著鄭號錫笑。為什麼總要那麼懂我呢,號錫。他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。
刀鋒斜斜地滑過了白皙的頸脖,像切在嫩豆腐上那樣輕盈,不帶一點粗糙粗氣。亮銀色的尖銳越過了絲綢,見斑斑鮮紅染了一片在前襟上,全場譁然。
紅色上又加了紅色,朴智旻笑得像一朵帶刺的玫瑰。他婉轉跌下身子,血淌了一地,手腕上的手帕攤了出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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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一晚朴智旻曾悄悄在他耳邊說過,在天願作比翼鳥,在地願為連理枝。閔玧其聽了說他胡亂做承諾,他辯駁說才沒有。那人不信,說要把這句話白紙黑字給寫下來。
「墨容易糊,紙容易丟。」
「好啊,那等我哪天繡下來。就繡在這條手帕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