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6


小侍出去後只留下他,他其實不喜歡一個人,他不像鄭號錫。他喜歡喧鬧的場合,喜歡有人陪,喜歡有人邀他喝酒,不喜歡安靜。


方才那一陣風光,真像風一般地吹過去罷了。還只是前一下的事,臉上的妝都沒卸,華麗的裝束也還緊緊貼著他的肌膚,融著汗,熱著。


越接近深夜,他心越慌,像等待遲遲未歸的主人的幼犬,在內臟裡嗚嗚哭著,沒讓人聽見。月光從紙窗外照進來,貼在地板上,他向那裡望去,想起他的小花園。矮牆那兒還有些青苔,這小花園新,那些當然是請師傅特地用上去的,他說這樣才不像造景。師父說他內行,連青苔都斤斤計較。


「我怎麼不知道,我那口子家裡就是做這個的。」


他淡淡地說,有意無意地摸向自己領口,他怕自己說這話時有人會往他瞧,他想裝沒事。


「歐?也是做假山假水的?」師父是個聰明人,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。


「才不呢。應該說,蒔花弄草。嗯,他們家是做這些的。」


他笑啊,笑得像個孩子,甜甜的嗓音鬧得師傅心顫。他只要說起他便容易得意忘形,都忘了自己的笑有多殺人。


都忘了他自己在說謊話。


07


隔一天他晚起很多,大中午的吆喝小侍,說要喫酒。小侍跟他親歸親,這種事卻也不敢輕易下決定,喝酒沒關係,只是朴智旻那明顯不好的心情都擺在臉上,話也是雜亂無章。


可他終究是下人,坳不過,只好聽話。下樓去拿了一瓶又一瓶老酒上來。朴智旻沒來興致時不喝美酒,專挑些口味嗆的,酒氣重的,酒瓶塞子啵一聲,飄出來的味都能醉人的那種。


一口接一口,自己哼著歌,拿著酒杯比劃著。小侍一直在一旁沒走,連飯都沒去吃,就怕出事。由午陽到夕陽,晚霞倒在遠方的天空中,墨水似的,一筆揮墨到天黑。


過去了幾晚,朴智旻都不記得。他一睡,小侍就去喊人來幫手,又不敢離開太久,拉了在這兒感情好的來,要他拿點飯,準備點熱水。主人不吃,下人也不敢吃多,一口還在嘴裡嚼,手上就忙起擦澡的事兒。


他真慶幸朴智旻這主子酒量好,就算醉了也不鬧,連吐都不會。可他盯著他這幾天,倒希望他能給些東西出來,總比爛在肚裡好。


最冷的那幾個日子過去了,開始有點早春的跡象,過了融雪,天氣會更好。小侍守在門口,聽見外面的人這麼說。他陪著朴智旻這沒日沒夜地熬著,都忘了今朝何夕。萬芳堂裡又有地暖,冷不冷他也不知道,想不到冬天都要過了。


鄭號錫在融雪後的幾天來,那時一點都不冷了,整城裡都是暖暖的氣氛,連落花都是粉嫩的。他進來時帶了點在衣裳上,像花仙子,萬芳堂的管事這樣誇他。


「你得去瞧瞧智旻。」管事捋捋小八鬍,眼神向樓上的寢臥飄。


「智旻?他怎麼了?」


「號錫不知道啊?整個冬天尾巴都沒出過房呢。都說病了,我看不是,那小侍怎樣都不肯說,陪他耗著。」


這可是大事,連身邊的小侍都不下來報,一般不會這樣。鄭號錫皺著眉,一步兩步向樓上跑去,後面的家僕差點跟不上。


這是他初秀後第一次回來,他沒想過會是這樣,他以為那天過後什麼都會好的,那是個預告著好日子即將來臨的日子。可他忘了,好的或許只是自己罷了。


「智旻?」他輕輕在門外喊,前兩聲都沒人回應。


他再伸手去叩門,睡在門旁的小侍才驚醒,認出門外的聲音,話都沒說就先哭了,掉著眼淚推開門,不顧禮儀地撲向人。


「號錫哥,智旻,他、他⋯⋯」他邊哭邊說,口水嗆地不舒服,又不捨得不說,他怕再不說的話就沒人可說了。


「好好說,幹什麼呢你們。」


「智旻他,我⋯⋯」


小侍沒見過大世面,年紀又小,這點事真讓他不知所措。鄭號錫一看就知道了,他要他先離開,這裡他來。他看也知道他是累壞了,一句話都說不好,就會哭。


朴智旻不為聲響所動,一直躺在床上,像是睡著,可又好像睡得不熟。鄭號錫悄悄走過去,怕吵到他,可他越靠近,聞到的酒氣越重,小侍再怎麼會擦也沒用,這味兒他從小聞到大的。


「朴智旻!」他喊他,沒用盡全力,只帶了點微醞。他聞得出來這味道不是一天兩天。一天兩天哪會是這樣,那酒氣像從皮膚底下滲出來似的,怕是血液都凝成酒精了吧,好好一個人,不爭氣成這樣。整個冬天都這樣過的嗎?生意都不用做了嗎?


「我說朴智旻,給我起來。」


「嗯⋯⋯?」


嗯什麼嗯,春天到了改做春夢是嗎?他用力拽他被子,床上的人卻沉得很,沒移動一絲一毫。被子一掀開,濃濃的酒味散出來,朴智旻現在可以說自身就是一支烈酒。


鄭號錫生氣了,他很久沒幹這些辛苦活,扭了手腕。他自從跟金泰亨一起後,成天只是享福,如今連一個麻煩都搖不醒,他氣朴智旻,也有點氣自己。前後折騰了一會兒,被喊走的小侍自己又回來了,他心裡到底放不下,一看見鄭號錫在拉人,連忙趕上去緩和。


「號錫哥別這樣。」嗓子裡還是濃濃的啞,硬要說:「是因為、因為閔氏才這樣的。」


是因為閔玧其,鄭號錫當然知道,他當初就警告過他,把心放在那種人身上,只有傷。他不聽,落得現在這樣,又能怎樣?


小侍點點頭,又搖頭,說他都明白,可不是那樣的。他問他,不是那樣,還有哪樣?他低下頭,搓著手指頭說,閔氏沒在方巾冊上。


「什麼?你再說一次?」


「閔氏,他沒、沒遞方巾。」


08


金家在城裡一重要據點的附近,因為闊氣,門戶外有道不寬不窄的護家河,再隔幾株柳樹跟假山,才到正門。那佈置都是閔家的傑作,鄭號錫看了就不爽快。


「錫啊,他們的事你就別管了,你能怎樣呢?」金泰亨已經不是金家小少爺了,站在自己家門口都有點沒底氣,拉著鄭號錫的衣角說話。


其實他要進去是可以的,他可以說是大少爺的朋友,更何況情理來說,金家上上下下也沒人敢擋他進去。他只是想守承諾,既然斷絕關係了就是斷絕了,不再進家門是他的原則。鄭號錫說要去找金南俊,他沒意見,可他一個舞伎登不了大堂,所以拉著金泰亨來。


「你就幫我去報門就好。你說,鄭氏求見大少爺。」


「錫,不是說不讓你進去,你可以進去的,什麼報不報的,你可是我的人,這裡你說一聲就能進。我只是要你再想想,真有必要為了智旻那樣嗎?」金泰亨垂著眼眉,一臉心疼地問他。


他見人昨晚回來就不舒心的樣兒,嘴裡念念有詞,問他他又不肯明說,只說了明天一早要去找哥哥。鄭號錫是他的人,習慣了跟他一起喊哥哥,金泰亨一聽他這麼喊,就知道出事了。他問他,是因為閔玧其嗎?鄭號錫一下冷靜不了,問他怎麼知道。金泰亨也不想隱瞞,他說自己多少知道一點,可做決定的可不是他,別往他身上加罪。


「你說,你是不是知道閔玧其那混蛋做了什麼?」


「說他沒遞方巾那事兒?」


金泰亨回答得快,還沒意識到嚴重性,傻傻望著鄭號錫。那人聽見他答,瞪大了眼,一巴掌就要揮過來,見人沒閃躲,硬是停在半空中,最後再萎萎落下。


他喊他錫錫,輕輕軟軟的,像前幾天收回倉房裡的蠶絲被,他只對他溫柔。鄭號錫反而沒再動氣,身體一垂,哭了起來。一滴滴眼淚掉在前襟上,金泰亨嚇到了。他真不知道那代表什麼,他只是個孩子。鄭號錫摀著心,指節酸到發疼,他沒有力氣再多做辯駁,也解釋不了。可智旻也只是個孩子,憑什麼要他受傷害。


隔天起了一大早,他就出門了,說要去找金南俊,因為金泰亨告訴他,讓閔玧其不遞方巾是他的主意。兩人一早在金家大門外拉扯,看門的怎麼可能認不出小少爺,一早就遣人去報了,家僕收到消息,不敢跟大人說,只去找大少爺。


金南俊大腳一邁出家門口,就被鄭號錫賞了一巴掌,震了回去,一邊肩膀撞在門板上,家僕大驚失色,急著去攙扶,那人卻說不用了。他這巴掌受得不明不白,卻沒有生氣,他知道鄭號錫不這樣輕易對人。


他脾氣那麼好的一個人,怎麼會,何況還哭了。金南俊沒見過他哭,應該說沒見過他這樣哭。金泰亨離開的那次,他在他懷裡哭過,可那是屈服的眼淚,每一滴都是心碎。他摟著他,要他別哭了,他沒聽見,因為嘴裡一直喃喃的是另一個名字。


這次再哭,完全不同。兩只眼是鮮紅色的,陽光若再閃耀一些,說不定眼淚都會被照出是血紅色的。鄭號錫惡狠狠地瞪著他,雙拳攢得緊緊的,金泰亨在一旁不敢出聲。金南俊收起平時的臭脾氣,先道歉,他想這個時候了,不管怎樣都先道歉吧。家僕將人請到旁廳去,家裡沒大人,小孩當家,金南俊最大,佈置好了才坐下。看鄭號錫那個樣子,好像不好說話,可不說開,他也不知道能怎麼辦。


「號錫你⋯⋯」


「你只要回答我,是不是你。」金南俊沒說完,鄭號錫便打了岔。他那不是問句。


他知道是,金泰亨都告訴他了,還能不是嗎?可他就是想確認,他想聽他說。他得聽見金南俊親自認了這個錯,他才肯告訴他錯了什麼。金南俊方才都道歉了,認這個錯當然不是難事,他說是,是他出的餿主意,他其實就是想讓閔玧其逗逗智旻,說他實屬無心。


「號錫你也知道,他們倆一定能成事,我這只是想讓兩人試煉試煉。」


試煉?鄭號錫咬了咬牙,想再給人一巴掌,讓他感受感受什麼叫試煉。可他也氣自己,為什麼當初不表明點,為什麼不乾脆說清楚點。自己也是劊子手啊,他來這除了教訓金南俊,更多的是教訓自己。


金南俊每說一句,都像往他心上鞭一下似的疼。那些無心與無知,不就是他當初覺得無關緊要的小事嗎?他不就是覺得外人沒有必要知道這些,覺得閔玧其一定會守承諾,才導致如此的嗎?


氣氛凝重,茶送上來,誰也沒喝,只等著鄭號錫說話。金泰亨心疼,想起兩人什麼都沒吃,自己先去開了糕點蓋子,放在面前的碟子上。鄭號錫看著碟子笑了,他想起那天他打朴智旻,也摔破了一只碟子。他把這件事告訴了金南俊,那人並不高興,要是平常他肯定是高興的,一個自己曾經妄想過的人,竟也有一時一刻是向著自己的,可他知道那不是真心。


「智旻不像我是被賣進來的。朴氏是大家,曾經也是少爺。他是需要錢,可他骨子裡的東西,卻不曾讓他屈服過。」


舞伎從不輕易談過往,他們化了妝,穿上華麗的衣裳後,就只聽人說故事而已。他們笑得輕盈,溫柔地接收所有過路人的故事,好的不好的,開心的難過的,他們也忘得乾脆,你若想說,便只管盡情地對他們說。他們聽,並且保證不透露出去。


他們是沒有情緒的。你笑了他為你鼓掌,你哭了他為你拍背,週而復始,不孜不倦。他只等你來找他,點一壺酒,坐在他身邊,陪著他像他陪著你一樣。只要你來,他永遠都在,你不來,他便等你。如此而已。


「初秀,就是舞伎的大日子。」


成年只是個標準,可做可不做。至於為何做,可以說只是個噱頭。家伎班養了那麼多年,一個個水靈靈的小孩兒長成了,麥子都有收割的一天,人怎麼不會有。那一副副穠纖合度的身軀,一顆顆純白晶亮的心,可是等著人取。


鄭號錫成年不做初秀,是想賭一把,看自己是孤獨終老呢,還是能等到那個他。他這把贏了,所以朴智旻也說自己要。


「一輩子啊智旻。你得想清楚,不是每個人都能等的。」


朴智旻那麼喜歡鄭號錫,那麼崇拜他,他見他都等到了,也才不過是差那幾年,自己童顏無敵,再折騰幾年也沒關係的。他說他不想輕易給了人,他要做自己的主人。鄭號錫笑他學他說話,卻又很開心他這麼說。其實又有誰不想做自己的主人。


「智旻跟我說要做初秀的時候,我真開心極了。他能和我一起做,我再希望不過了。」鄭號錫語氣激動,卻是垂著眉,他那眉眼,從進金家大門後就沒舒展開過。


「那不就好。」金南俊急著搭腔,他真覺得是件好事。金泰亨在一旁問他,好什麼?


「好什麼?這不就是知道了,智旻也喜歡玧其嘛?他就是真喜歡他,才做初秀的呀。」金泰亨似懂非懂地點頭,他對鄭號錫之外的事不太上心,這邏輯的釐清能力他不具有。


可他想這是好事吧,之前幾次一起玩的時候他也看得出來,那兩人,常在氣氛最好的時候坐在一起,牽著手說話。閔玧其總在那時候笑,好像把平時的笑容都留給了朴智旻。大家都醉了的時候,他還見過朴智旻吻他,閔玧其紅了眼角,眼底都盛著蜜。


那次是初秀前最後一起喝酒,鄭號錫私下對閔玧其說,你一定得遞,這是你承諾的。他記得自己有說,就算醉了,但這事他不可能忘。他聽見那人答他好,他才肯放他走。


「他明明、明明說好的⋯⋯」


鄭號錫說,顫抖著手裡捏著茶杯,茶都灑了一半。他又嘟噥,我聽見他對智旻說好的。他說得太小聲了,金南俊聽不見,問他在說些什麼。


「初秀一旦做了,初夜是一定得給的。」他的眼淚又掉了。


09


「你會吧?你說你會的,可別騙我。你隨便寫個數字就好,那不重要,總之你有遞就行,冊裡有你的名就行,最後也都是我自己選,沒人知道的。」男孩笑出雪白的貝齒,聲音是風鈴。


「我答應你。」


你說人怎麼能不信守承諾呢?代價他不一定承擔的起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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