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。
六點的鬧鐘。
鄭號錫起牀習慣向左看,確認手臂上的人的呼吸,才能開始他的一天。但左邊已經很久都是空的了,這幾年如一日的動作仍是改不掉。
改不掉的其實還有很多。
比如說,用了幾年都不順手的電動刮鬍刀。人人都笑他電動的已經是最符合現代人使用了,爲何他還像個山頂洞人似的,每天刮鬍子也還是每天帶著小鬍渣來上班。
他的年輕俏祕書心情好時會調笑說課長真是可愛,心情不好時會說他都三十了還不會照顧自己,說在心裏。
又比如說,連條領帶也不會自己搭配。先不說領帶是畫龍點睛用,最最基本的白底襯衫都搞不定,材質不會看,洗標不會讀,還是金泰亨提醒他才知道,自己如今這個社經地位應該挑哪個牌子用。
「對了,跟你提一下,今天晚上的酒會很重要,就是上個月公司在說的那個合併案,你再看看企劃書,有問題告訴我。」
金泰亨從容地說,雙眼盯著電腦沒看他,一手拿著咖啡啜飲。這個從大學同學到現在的同事,臉部表情向來不多,但在公事上對他的幫助卻不少。鄭號錫點了頭說謝謝,說了自己下班前會再注意的。
「還有,對方公司有個代表,我們認識。」
他起身,拿起見底的咖啡杯朝茶水間走去。
「是智旻。」
鄭號錫聽見了,心裏深處有個什麼東西敲了一下。他愣在位置上不說話,沒人知道他的腦子在轉瞬間天旋地轉。
「號錫的鬍子算長得快了。」
白淨的小手麻利地擠著刮鬍泡,真空罐子發出嘶嘶聲響,漏在手心外的小泡沫飛散在空氣中,鄭號錫伸手去抓,被那人笑說像個孩子。
「我是智旻的孩子。」
他撒嬌,將發旋貼在朴智旻的小腹上胡鬧,打鬧歡笑過後被擡起頭,抹了一臉的泡沫。樸智旻很會用傳統式的刮鬍刀,這種東西得有人幫,自己很難用得好。
鄭號錫喜歡將頭擡得高高的,下垂著眼睛去看他,他說那是極盡魅惑的眼神,朴智旻說是啊沒錯勾得我一不小心就會失手給你個口子。但他從沒失手過,肉感的小手指靈巧得很,一上一下沿著有棱有角的輪廓,俐落乾淨。
末了,朴智旻會在他突出的喉結上親一口,再捏捏挺翹的鼻子。
「洗完臉出來吧!我幫你拿衣服去。」
朴智旻審美觀極佳,這是鄭號錫把人追到手之前就知道的事,雖然追到後他總沒臉皮的說「你就是審美觀好纔會喜歡我」。
在一起的那幾年,鄭號錫穿什麼、怎麼穿,都落在朴智旻手上。也就像他爲他剃鬍,從未失手。
酒會前的公事公辦總是無趣得很,十之八九必會簽訂的合約,總要來場初次的會面,老套的破冰,交換收進名片盒裏就不會再拿出的名片,矯情的寒暄。這些鄭號錫向來不喜歡,也難怪自己這幾年下來在公司的位置不上不下的。
金泰亨就不一樣了,得體的裝束,進對有方的招呼,男女通殺的迷人笑容,現場貴賓被照顧得服服貼貼。要不是看在年齡有差,當初鄭號錫這課長的位置是該他的。
「我們經裏剛下機,想必等等到。欸,這不是來了嘛!」
一行人剛要進入餐廳就迎來一個人,腳步急促,合身的西裝外套,裏頭沒系領帶的襯衫隨意敞開了兩顆釦子,窄管西裝褲收在九分位置,黑色長襪下包覆著纖細腳踝。
對方公司的幾個人客氣地開口喊經理,看來就是了。
「抱歉來晚了,都進去吧!」
朴智旻說完,轉頭就向身旁的祕書確認方才的合約,邊走邊翻閱著資料。鄭號錫只看得見他側面,連最簡單的招呼都沒有,再看向金泰亨一臉輕鬆,他想朴智旻應該沒有時間敘舊,自己別太在意的是。
但一進了商務包廂,朴智旻選了個金泰亨身邊的位置,沒等坐下就先勾了肩膀寒暄起來,連剛剛的祕書都被安排坐得遠遠的,同行的人見了亮起眼睛,不知道金泰亨這中階職員還有這等人脈,平常小看他了。
豐盛精緻的菜餚一道道上來,比起享用美食,大家更在意的還是討好應該討好的人。一輪又一輪的敬酒,位置空了就立刻補上去,越靠近朴智旻越好,畢竟是來頭不小的人物。
「妳知道嗎?我有個姊妹是他們家世交。」
「什麼?那…那現在呢?嫁進去了嘛?」
鄭號錫拿起酒杯,眼神藏在杯子後,聽他們公司裏消息最靈通的兩個祕書八卦。
「才沒有呢!聽說那個朴經理以前是不想接家裏的,後來不知怎麼了,畢了業就願意去了。我那姐妹說他讀書的時候,沒讓人知道他們家的事,挺低調的。」
「哇…那不就打了燈都找不著?誰撿到誰幸運了?」
「沒,聽說沒戀愛過……」
兩個女人越說聲越細,鄭號錫已經大半聽不見了。
不過聽到的那些也夠他琢磨,兩人在一起的時候,確實沒聽過朴智旻說過家裏的事,平常最多都是繞在鄭號錫身上,總是號錫喜歡吃什麼,號錫喜歡哪部電影的。
很多事真的要回頭仔細望才看得出真切啊。
餐敘近尾,男人們眼神示意著向戶外去,吸菸的女子是少數,晚風徐佛的外廊道盡是男子氣息。
「這次是真的回來嗎?」
金泰亨叼著沒點著的煙,先爲樸智旻點火。
「什麼叫真的?」
「就是不離開的那種。」
朴智旻對上他的眼神,眼睛裏有不確定的認真。金泰亨想知道他是不是爲了鄭號錫才回來,他一向鼓勵他在外面多待幾年,至少把博士唸完。
「你想多了,我爸他這幾年身體不好,就這樣。」
他說,沒給出對到點上的迴應,看著杯里還沒融化的圓冰,一口喝盡了。
鄭號錫覺得自己一整晚都是個局外人,八卦聽得不清楚就算了,看朴智旻和金泰亨熟識的敘舊,若是方才知情的同事不說,都快忘了三個人是同間大學的。
不過提起了,他自己也倒是語塞,見朴智旻也是同樣反應,末了也不敢開口。是金泰亨把話題接下了,重心放在鄭號錫身上,說他以前可是舞蹈社第一把交椅,衆人聽了鼓舞,鄭號錫客氣的擺擺手說老了跳不動了,最後也沒有人去計較三人的關係。
那時候的他還有朴智旻。他會在他練舞的教室等到深夜,在舞臺下最低調的位置應援,在每次考試前爲他整理筆記,爲他撐起他的花樣年歲。
他會說,號錫是我的太陽,我是地球。
但分手時他說,號錫還是太陽,而我,原來只是月亮。
現在這樣很好,有些事還是不說得好。鄭號錫學生時期的那些豐功偉業,高居不下的人氣,無人不知曉的名聲,若是說出來了,可不把現在的自己打入谷底?
「過得好嗎?」
鄭號錫感覺到靠近的人身上有股淡淡的酒氣,但更多的是熟悉的淡香,淡到如果不靠地近一點就聞不到。
他擡起頭就對上朴智旻微醺的粉頰,飄著微微水霧的雙眸,嘴巴笑成好看的樣子。不遠處的路燈照過來打在他眼睛裏,閃出星星,他彷彿見到他二十歲初的樣子。
二十歲初的朴智旻是鄭號錫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,但鄭號錫卻是在三十歲初的時後才領悟到這點。
「很好。」
他口是心非,今晚吞的苦水太多,不想再讓樸智旻覺得他真的苦。
「是嗎?也是呢!你怎麼會讓自己過得不好。」
朴智旻說完,將雙肘靠在矮牆上,閉著眼仰起頸子。鄭號錫想起了早上的事,想起了自己曾被他親吻的喉結。他嚥了口口水,拿起酒杯喝,才發現早見底了,裝作沒事又把杯子放回桌上去。
他想知道朴智旻這幾年忙了什麼,於是他問了,他曾以爲自己再也沒這個機會問他。朴智旻說,畢業後去了加拿大,待了兩年,之後再去英國一年,拿了雙碩士回來,還想繼續讀的,但家裏需要他。
鄭號錫終於將失去的那幾年記憶補齊,和朴智旻分手那一年才大三,大四兩個人搬出合租的公寓,各過各的,直到畢業都沒見上一面。當初事後知道真相的鄭號錫其實一直找他,但他不得不承認,一個人若是真不想讓你找到,就不會再有找到的這個可能。
「所以這次回來,是要接家裏嗎?」
鄭號錫問,見到朴智旻眼神裏的驚訝,驚訝自己怎麼會知道他家裏的事,再低了頭笑笑,想這事兒到現在應該也沒有瞞得住的道理。他認爲朴智旻的笑是默認,其實他並不怪他,是自己從沒有試過去了解他。
三年的戀情很短,尤其是在一生中最精華的時候。
日子可快可慢,可多可少,但對鄭號錫來說似乎都是一樣的,他的生活就是以自己爲本位,像個明星一樣滿檔的行程,練舞、表演、聚會、派對,偶爾花點時間在課業上,反正生活一切大小事都有人爲他打理好。
三年的戀情很長,對朴智旻來說是不一樣的,他是個簡單的人,卻有個不簡單的戀人,自己花最多的時間是在課業上,因爲對方並沒有太多分給他。
那時候的他常向金泰亨調侃自己,說自己像株仙人掌,一個月澆一次水就可以了,不澆也不會死掉。
「但仙人掌其實是會死掉的。在它將體內最後一滴水用盡的時候。」
金泰亨平常不這樣說,他最多的時候是扮演沉默的安撫者,即使朴智旻總佯裝堅強地說自己不需要安撫,在看到鄭號錫與其他異性的曖昧訊息時是這樣,在兩人正式分手前也是這樣。
那句話真的從金泰亨口裏吐出來時,是他見到朴智旻躲在廁所裏哭。因爲待的實在太久,過多的不安不停累積,他只好破門而入。朴智旻沒有想不開,他只是頹坐在地上,靠著牆,手上抓著兩支手錶。
好吵,他說,兩支手錶好吵。
朴智旻縮著身子,環抱住屈起的膝蓋,將下顎壓在上面。眼淚簌簌得掉在瘦弱的手臂上,掉在浴室的磁磚上。
清脆的滴滴聲響打入金泰亨的心底,他分不清是秒針還是淚滴,他希望是前者。他想起第一次嫌棄那過大的聲響擾他清夢時,朴智旻得意洋洋地笑起小鳳眼,說
「這是號錫買給我的,是情侶表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