艾兒細說

02

太過接近太陽，只會被燒成灰燼罷了。

那男人向來是粗暴的，對待朴智旻的時候。今天卻特別溫柔，輕聲細語黏在耳垂邊，細膩的嗓音，輕柔的觸碰。但過了會兒又粗暴回去，再溫柔一下，再回到粗暴，樂此不疲。

「智旻脫韁了，我居然都沒注意到。」汗珠隨話語滴下，落在朴智旻後頸。

他無法確定自己對男人這樣的反差還能承受多久，他快崩潰了，自他習慣男人已來，生活已經很少有變動過。

不會再有其他變動了，因為其他變動都不如男人來的衝擊。已經見過地獄的人是不會再有任何希望的，他對自己這麼下定義。

「把頭抬起來我看看。」男人又說，聲線禮貌得體，他像在為他看病。

朴智旻微微嗚咽一聲，手腳被捆得生疼，疼痛隨時間越發明顯，他不得不喊，因為安全詞那功能今天不存在，他的嘴被塞住了，一條卡其色的領帶。

「想說不要嗎？你知道今天容不得你說不要的。」男人解開他的雙腳，他下意識縮起身體，打直太久的膝蓋一下承受不了彎曲，疼得他前額冒汗。

明明開了空調的，學校的中央空調向來冷，朴智旻因此從不敢在課堂上睡著，醒來的瞬間如臨冷宮，他體會過一次，便告誡自己不能再有下一次。

但為什麼熱呢？為什麼全身好熱？夏天從窗子縫、從門底下鑽進來了嘛？應該要是涼爽的啊，身體卻像在燒。感覺熱的時候對疼痛最敏感了。

「有人知道朴智旻同學上哪去了嗎？」班導問，她大概等了好久，才盼來這難得的代課。

化學老師請假了，她於是頂了上來，好心情不在話下，光用肢體語言都能告訴你她有多開心。

終於能大展身手了啊，終於還有人記得我本業是做什麼的，得保持在狀態上才是，得讓學生耳目一新才是。於是在某同學說朴智旻到語文老師辦公室去的時候，她輕鬆的接下了。

不知道從哪時候冒出的不成文規定，午休前後一節課能夠被高三生自由運用，但不是能曠堂，也不是能爬牆，而是能在有交代去處的前提下不參與課堂。

「是嗎？好吧，沒事的，鄭老師那裡我放心。其他人把課本都拿出來……」她笑如春風，看來這堂化學會很生動。

空調呼呼地吹，沒壓住的卷子掉在了地上，少年彎下腰去撿，剛好被一團碎紙打中肩膀，不疼，但他腦火地向右後看去。

「你怎麼知道朴智旻去哪了？」那個人用嘴形說著，沒發出聲音卻還要擋著嘴。

少年沒搭理他，在書包裡掏筆袋，掏了一會兒都沒掏到，皺著眉，快把頭探進書包裡去。

「金泰亨，喂，金泰亨。」這次是氣音，還是那個人。

「幹什麼。」少年大開金口，一旁的同桌嚇了一跳。但聲音沒傳到講台上去，班導仍醉在自己的講課裡。

那個人也嚇一跳，縮回脖子，坐得乖巧，嘟噥著：「只是隨口問問……」

金泰亨當然知道他只是隨口問問，他早膩了，總是會有這種人的，以刺探他人為己樂。

他一臉嫌棄地轉正身子，好正以暇地握緊紅筆，裝作認真的樣子，紅墨水卻漸漸在卷子上留下印子。一個點，一個暈，一個濕透了的破洞。

金泰亨還在發呆，他不懂，過了那麼多天了他還是不懂，為什麼有的人總是這樣，喜歡參與他人的人生，彷彿他人不做點什麼不說點什麼的話，自己就無法好好獨活似的。

說實在了解了又怎樣，參與了又會怎樣，始終都是別人的事，始終都不關你的事。縱使喜怒哀樂生離死別，都與你無關，都是無關痛癢。

真與我無關嗎？金泰亨放鬆了手，被自己的念頭狠狠打了一巴掌，不成形的、熱辣辣的念頭衝擊著全身。他看見自己手臂上浮起雞皮疙瘩，想起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是在語文辦公室裡。

兩週前。

最後一年了，誰都不許出差錯。如夢魘似的一句話在腦裡飄，班導尖銳的聲聲巨吼更加深它造成心底陰影的效力。金泰亨不太明白出差錯是什麼意思，遲到？遲交作業？還是成績表現不好？課堂上睡著又算不算？

他越想越覺得毫無意義，每個人對出錯的定義肯定不同，也定義不出自己的出差錯為何，所以他選擇讓其他人出差錯。

要怎麼在朋友間看起來瘦一點？把朋友養胖點就行了。他想起之前滑手機時看到的冷笑話，不用賣力減肥，不用受苦。原來還能這樣反向思考啊，他笑自己居然能在一則冷笑話裡學到點什麼。

然而所謂學到，是要身體力行的，但他想到自己第一次耍手段居然是要用在朴智旻身上就打冷顫。

是朴智旻啊，那個與世無爭的小饅頭，白白嫩嫩的，笑起來臉就微微發脹，像顆饅頭，雙眼一瞇就是饅頭上的小芝麻。就算他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笑了，開始變得不可一世、難以親近了，他在金泰亨心中至少還是保留點可人的形象。

「成績出來了你知道嗎？我看這次朴智旻又要拉高平均了，你沒看他考完語文時那個樣子，自信得讓人討厭。」某個人說，氣呼呼地將課本塞進書包裡。被塞入的那幾本明天其實不考，金泰亨想那人是真的不太高興。

是啊，是該不高興的，明明大家都在及格邊緣，朴智旻那傢伙偏偏不合群，上次考了個九十邊緣，老大不滿意的樣子，這次考了個滿分邊緣，嘴角都自制不了。別人問他，他還要說沒什麼，他讀了書的。

但誰知道他到底有沒有讀書，金泰亨只知道朴智旻一到語文課便煩躁，別人沒特別注意，他可看得清清楚楚，一副不太樂意的樣子，沒太敢表現出來，但他覺得自己就是不會看錯。

「如果他這次考差就好了。」那人又說，一把把書包甩起背在肩上，準備回家了。

「是啊，是就好了。」金泰亨也附和，覺得自己這麼說好像有點蠢。

「話說金泰亨，你電腦那麼行，偷偷去改下鄭老師的電腦成績不行嘛？」

「什麼？」以為自己聽錯了。

「沒什麼，我就瞎說，當我放屁。走啦，明天見。」

不行嗎？很多事其實是沒有行或不行的。

金泰亨在空無一人的教室待了一會兒，夕陽帶著一片暖橘照進來，空調關了，熱得可以。夏天還在，以各種形式告訴你它還在，類似悶熱的空間，類似蟬鳴，還有汗流浹背。

他都沒發現自己渾身是汗，瀏海都打濕了，他還靠著窗站著，以為自己是在等誰一起放學呢。沒有，他就在等自己，等那個罪惡的、另一個自己。年少輕狂，年少不諳世事，就這麼一個念想，就一個種子，也能茁壯成罪之樹。

是怎麼走到語文辦公室的他不知道，也許是體內那個善良的自己太吵了，扯著嗓子想喊回另一個自己，那個即將犯罪的自己。其實又有什麼關係呢？不就是動點手腳，我就進去，打開電腦，登入系統，改個數字，不用幾分鐘的事而已。

但他忘了，犯罪往往都是沒幾分鐘的事。諷刺的是，這在漫漫人生中微不足道的幾分鐘，代價或許是三分一、二分一的人生。

「作業本放那裡就好，先過來。」

淡淡的一句話就足以震撼天地，金泰亨才剛進門，電腦都還沒碰到，門口便傳來語文老師的聲響，當然還有一個學生。

被當場逮捕太丟臉了，尤其是在同儕面前，他說什麼都不會讓這發生，身子猛然一提，一回頭看見衣櫃便躲了進去，這大熱天的沒人會用衣櫃吧，他想。

「又考了第一，自己知道嗎？」原來鄭老師私下也這麼溫柔。

眼睛可以不看，但耳朵可關不住，金泰亨在關不緊的舊式衣櫃裡將一切聽得一清二楚。

那學生背對著他，沒說話，是個男孩子，金泰亨看不見他的正面，只聽見小小的聲音，他想或許是個內向的學生，像他隔壁桌那個，聲如蚊吶。

他向來不欣賞那種人，又不是說些什麼見不得人的事，為什麼總有些人說話像懺悔似的，彷彿越小聲罪越輕，若上帝聽不見就更好了，無罪釋放。

「第一了也不高興？你最近好像很難滿足。」

金泰亨聽見了，鄭老師的聲線他習慣得很，一字字像在他耳邊說似的，像雨季時敲在碗盆上的雨水，咚咚聲入耳，想不聽清楚都難。

畢竟那個「你」太刺耳了，他從不用那麼直接的稱呼去稱呼學生，他總說泰亨同學，或是泰亨。

「沒有。」男孩回他。

金泰亨模糊地看見他正緊緊抓著自己褲管，又鬆開，再抓緊，還似有抹了抹手心的汗的動作。

鄭老師沒再問，他或許也不是真的提問，只是戲弄他，金泰亨這麼覺得，是因為他看見了。他看見他將男孩拉向他，男孩退了點，卻又沒真的退開。他又出了點力拉他，將男孩輕輕放在自己一邊大腿上，然後在他頸子邊磨蹭。

「乖點，你最近的表現我不是很滿意。」他說，成年男子的嗓音有種魔力，它死死抓住金泰亨的眼睛。

他看見平時那個處處受人喜愛的語文老師，褪去了道貌岸然的光環，也沒散發出那香，將雙手繞在少年腰間，將襯衫從他的校服褲裡扯出來。

他真奇怪，一會兒溫柔，一會兒粗暴的，襯衫都被扯皺了，他卻是柔柔地將手撫進去衣服底下，沿著少年的脊骨向上，腰全露了出來，暴露在空氣裡，纖纖如枝。

「嘴張開來。」其實金泰亨有多希望是自己聽錯了。

但眼前的少年聽話地張開嘴，是對他最殘酷的反駁。他甚至覺得自己看錯了，少年在那一刻不是少年，是隻嘴饞的貓，餓極了，沿著主人嘴邊的牛奶舔，一下下舔進唇裡，在溫熱的懷裡縱情。

金泰亨捂起嘴，怕自己過於粗重的呼吸聲壞了好事，他可完全無法想像自己被發現會有什麼下場。是該擔心被質問為什麼會出現在教師辦公室裡，還是該擔心自己居然在發現不倫師生戀的當下，起了反應。

想不去看的，他在心裡為自己大聲辯護，真的想不去看的，但人的本能太可怕了。

追求未知的本能，還有追求性。

兩人在他面前吻出聲音，空氣開始濕黏了起來，像男人握在手裡的東西，巍巍顫顫地吐液，隨著釋放的瞬間，男孩終於忍不住呼出了聲，倒在他胸前大口喘氣。

唾液是吃不飽的，男孩難耐的輕輕扭腰，閉著眼，任頸脖向溫暖的地方纏過去，貼在男人的頸子旁說話。

「……還想要……」他喃喃，連聲音都像隻貓。

他將他翻過身，校服上的扣子全被解開了，露出白皙的胸膛，軟軟嫩嫩的，透出淡粉。

啊，這回看清楚了，原來是金泰亨眼裡的那個小饅頭。